万历六年,九月。
北方的棉花如同及时雨,让万商会的纺织工坊重新充满了生机。机器的轰鸣声再次响起,虽然原料成本比以往高了些,但“皇商”订单的丰厚利润和“限量版”布匹的热销(那批染花的布匹因绣娘们的巧手和独特营销,反而成了京师贵妇圈的新宠),足以支撑这段过渡期。
然而,陆子铭和沈墨璃都清楚,依赖北方供应链并非长久之计,成本高、风险大。格物院的技术突破,才是真正的出路。
后院格物院内,气氛比纺织工坊更加炽热。敲打声、研磨声、争论声不绝于耳。改进轧棉机和弹棉弓的项目进展最快,几位老木匠和铁匠根据陆子铭提供的“轧辊”和“弹弦”原理草图,结合《天工开物》中的“赶棉弹弓”记载,已经造出了几个简易模型,效率虽不及后世,却已远超手工,正进行疲劳测试。
植物染料组则弥漫着各种古怪的气味。几个瓦罐咕嘟咕嘟地熬煮着靛蓝、茜草、苏木、槐米,甚至还有王婶不知从哪找来的“染色神草”,工匠们拿着染出的布条在不同光线下对比色泽牢度,记录数据。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光学组。经过无数次失败和浪费了海量的天然水晶原料后,第一台勉强达到“实用”标准的双筒望远镜终于诞生了!镜筒采用打磨光滑的黄铜制成,内壁涂黑,镜片经过反复筛选和配对,虽然边缘仍有畸变,但中心视野的清晰度和放大倍率已经达到了惊人的水准。
“公子!成了!您快看看!”负责光学组的老工匠激动得手都在抖,将望远镜递给陆子铭。
陆子铭接过这沉甸甸、凝聚了无数心血和银子的“千里镜”,走到院中,举到眼前,对准远处钟楼的尖顶。
一瞬间,远处的瓦片、飞檐上的脊兽仿佛被拉到了眼前,清晰可见!他甚至能看到钟楼窗口人影的晃动!
“好!好!太好了!”陆子铭放下望远镜,激动地连声叫好。这不仅是技术的突破,更是未来情报收集、海上贸易、甚至军事应用的基石!
“立刻按这个标准,精选材料,再做三架!要最好的!用紫檀木做镜筒,镶嵌银丝!”陆子铭吩咐道。这是准备进献宫廷的“贡品”级。
工匠们欢欣鼓舞,立刻忙碌起来。
陆子铭心情大好,又拿起望远镜,信步走上格物院旁边一栋临时搭建的、用于测试“铁驴”爬坡能力的矮木台,兴致勃勃地四处眺望。他从京师鳞次栉比的屋顶看到远处蜿蜒的城墙,再到更远处波光粼粼的运河码头……
突然,他的目光在掠过码头东南方向一片相对偏僻的河湾时,顿住了。那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私人码头,停靠着几艘不像是漕船或商船的船只,船型略显奇特,吃水颇深。码头上堆放着一些用油布盖着的货物,几个人影在忙碌,动作似乎有些……鬼祟?
他调整着焦距,仔细看去。由于距离实在太远,加上望远镜倍率和清晰度的限制,只能看个大概。但他隐约觉得,那几艘船的样式,不像中土常见的设计,倒有些……像是他在现代资料里看过的早期西洋帆船的简化版?
就在他凝神观察时,镜头里码头上一个正在指挥的身影似乎无意间抬头,朝京师方向望了一眼。虽然面目模糊,但那人腰间佩戴的一件东西,在望远镜里反射出一道冷冽的微光——那形状……像是一把狭长微弯的刀?绝非中土常见的兵器制式!
陆子铭心中猛地一凛!私人码头?西洋船?异域兵器?
他下意识地想看得更清楚,但距离实在太远,镜头晃动,那码头上的人影已然转身,消失在了油布堆后面。
“猴子!”陆子铭放下望远镜,声音带着一丝急促,“东南方向,运河拐弯那个废弃的龙王庙下游,是不是有个私人小码头?谁家的?查清楚!”
潜在的西方势力线索!隐蔽的私人港口!
孙猴子领命而去。陆子铭心中却蒙上了一层阴影。张居正和骆思恭都提过西方势力,难道他们的触角已经悄无声息地伸到了京畿之地?他们想干什么?贸易?还是别的?
他拿着望远镜走下木台,心事重重。回到格物院,却发现沈墨璃不知何时过来了,正被王婶扶着,站在光学组的桌旁。她没有碰那些精密仪器,只是安静地看着工匠们擦拭镜片,目光落在那些晶莹剔透的水晶上,眼神有些恍惚。
陆子铭走过去,将望远镜递给她,尽量轻松地笑道:“墨璃,你看看,这就是咱们做的‘千里镜’,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沈墨璃迟疑地接过望远镜,学着他的样子举到眼前。但她身体虚弱,手不稳,镜头晃动得厉害,她显然不适应这种视觉冲击,立刻放了下来,微微蹙眉,似乎有些眩晕。
“慢慢来,不着急。”陆子铭温声道。
沈墨璃放下望远镜,目光却落在刚才擦拭镜片的工匠手上。那工匠手上沾了些许用来抛光镜片的、极细的铁红色矿物粉末。
沈墨璃的目光盯着那抹红色,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她的呼吸变得略微急促,脸色似乎更白了些,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怎么了?墨璃?不舒服?”陆子铭察觉到她的异常。
沈墨璃猛地回过神,松开衣角,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飘忽:“没……没什么。只是这红色……有些……刺眼。”
她移开目光,不再看那工匠的手,转而望向桌上那些刚刚绘制好的、改进型望远镜的复杂结构草图。她的目光扫过那些代表着透镜、镜筒、调节螺纹的线条,眼神中的恍惚渐渐被一种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熟悉和困惑所取代。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点着草图上一处表示镜片焦点的标记,那是一个小小的圆圈中间点了一个点。她看着那个符号,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个……点……好像……在哪里见过……不是看东西……是……看星星……”
看星星?陆子铭心中一动。难道她失忆前接触过天文望远镜?或者……类似原理的观测仪器?
就在这时,之前那个发现花押问题的学徒,又急匆匆地跑来,这次脸上带着更大的困惑和一丝惊恐,他手里拿着的不再是单据,而是一张看似无意中夹在旧账本里的、已经泛黄的旧礼单抄件。
“总稽核!陆公子!您……您看看这个!这是小的整理故纸堆时发现的,是……是好几年前,咱们还没起家时,虫股盟偶然接过的一单护送贵重药材的活儿,委托方好像是个南方的什么医馆,这礼单是对方随药附送的……这上面的花押……和北方那个牙行的、还有南方‘永昌号’的……几乎……几乎一模一样!而且……这礼单的落款时间……是……是壬午年!”
壬午年?!
轰隆!仿佛一道惊雷在陆子铭和沈墨璃脑中炸响!
那个如同梦魇般的年份!锦衣卫叛变、绣春刀失窃、寒晶现世……可能也是沈墨璃遭遇剧变的年份!
这张看似不起眼的旧礼单,如同一条潜藏多年的毒蛇,骤然将过去与现在、南方与北方、商业与阴谋,串联了起来!
沈墨璃猛地伸手夺过那张泛黄的纸页,她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目光死死盯住那个熟悉又可怕的花押符号。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如纸。
“啊……”她发出一声极痛苦的、压抑的呻吟,手中的纸页飘落在地,整个人向后软倒下去!
“墨璃!”陆子铭惊骇万分,一把将她抱住。
沈墨璃在他怀中,双眼紧闭,牙关紧咬,身体微微痉挛,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混乱的记忆碎片似乎正疯狂地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
王婶吓得大叫:“快!快叫李神医!”
陆子铭紧紧抱着沈墨璃冰冷颤抖的身体,目光却死死盯住地上那张飘落的、来自壬午年的礼单。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南方豪商“永昌号”……北方牙行……甚至可能还有西洋势力……这一切的背后,竟然都隐约指向了同一个源头——那桩沉寂多年、却从未真正远去的壬午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