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的龙抬头刚过,万商会账房里已经热得像个蒸笼。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的声音从清早响到日暮,二十多个账房先生埋头在账册堆里,空气中弥漫着墨汁与汗水的混合气味。
“不对!这账对不上!”老账房猛地摘下金丝眼镜,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账本,“苏州分号上月丝绸款凭空少了三百两,可入库记录分明是齐的!”
满屋的算盘声骤然停歇。账房们面面相觑,有个年轻的后生小声嘀咕:“许是路上损耗了...”话没说完就被老账房瞪了回去:“放屁!三百两丝绸能装满半间屋,就是被劫了也该有个响动!”
陆子铭闻声赶来时,正看见沈墨璃独自坐在角落。她面前摊着三本不同年份的账册,纤细的指尖在数字间飞快游走,竟同时核对着三套账目。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在她苍白的脸上,长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
“这里。”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像碎玉落在冰面上。指尖点着永昌号去年腊月的流水账,“每笔进项都比出项多七分三厘,像故意留的缝。”
陆子铭凑近细看。那是几笔看似寻常的宫廷采办账目——苏杭织造局的锦缎、景德镇的官窑瓷器、甚至还有南洋进口的香料。但经沈墨璃一提,他才发现每笔账目的尾数都古怪地保持一致。
“像是...密码?”他现代人的直觉突然警铃大作。这手法像极了现代洗钱交易中故意留下的标记,用于区分不同流水。
沈墨璃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纸上划着圈,眸子渐渐失焦:“爹爹说过...账目平不了时,就往虚处藏...”她突然抱住头,太阳穴突突直跳,“可我想不起...想不起怎么解...”
陆子铭急忙扶她到旁边歇息,自己对着账本苦思。他尝试用现代密码学的思路破解——数字对应笔画?谐音替代?甚至搬出凯撒密码试了一遍,却全然无效。
正当他几乎要放弃时,沈墨璃忽然喃喃自语:“天干地支...爹爹总说要用天干地支...”她踉跄着回到案前,抓过算盘飞快拨动。指尖在象牙珠上舞成虚影,嘴里念着旁人听不懂的歌诀:“甲三乙七丙为五,丁九戊一己当四...”
满屋账房都围拢过来,看着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的姑娘突然像变了个人。老账房突然一拍大腿:“这是失传的《河洛算经》!俺师父的师父说过,前朝户部用这法子密记亏空!”
沈墨璃却似听不见外界声响。她抓过毛笔在宣纸上疾书,墨迹淋漓地画满古怪符号。当最后一道竖线落下时,她突然僵住,笔尖的墨滴在纸上洇开一团乌云。
“贡品折银...”她声音抖得不成调,“三成入库,七成转南洋...”
满室死寂。老账房最先反应过来,扑通跪倒在地:“祖宗诶!这是要诛九族的罪过啊!”几个年轻账房吓得脸无人色,有个胆小的直接瘫软在地。
陆子铭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太明白这几个字的分量——宫廷采办贪污案放在现代相当于政府采购巨额腐败,更别说还牵扯海外资金转移!
“南洋...”沈墨璃突然抓住陆子铭衣袖,指节白得吓人,“爹爹的航海日记里...总有这个词...”她眼眶渐渐红了,“每次从南洋回来,他都会对着个鎏金匣子发呆...那匣子现在在哪...”
当夜,陆子铭独自对着解码后的账目,只觉得浑身发冷。根据破译结果,仅去年一年就有超过三十万两白银通过永昌号流向南洋。这相当于明朝全年税收的百分之一!
“东家!”孙猴子突然气喘吁吁闯进来,怀里抱着个沾满泥土的铁匣,“在沈家旧宅槐树下挖到的!差点被野狗叼了去!”
匣子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海图与信笺。最上面那张宣纸已经发黄,墨迹却依然清晰——正是与账本密码同源的密写记录!只是末尾多出一行小字:“旧港宣慰司七成,三佛齐三成”。
陆子铭猛然想起前世看过的史料:旧港宣慰司是明朝在南洋设立的最后一个官方机构,三佛齐则是古代印尼王国。这两处早在百年前就已脱离中原控制!
他突然跳起来翻找南洋海图。当手指触到某张羊皮图的角落时,整个人如遭雷击——那里用朱砂标着个小小的锚形标记,旁边注着两个蝇头小字:金洲。
“大锤!备马!”陆子铭声音都在发颤,“立刻去会同馆找皮莱资!问他知不知道旧港现在的势力分布!”
更深露重,皮莱资被从被窝里拽起来时还抱着个耶稣像嘟囔。但当听到“旧港”二字,这个葡萄牙商人突然清醒得像被泼了冷水。
“旧港?那地方现在被一群海盗守着!”他比划着说道,“头领自称什么‘爪哇王’,但听说背后是...”他突然压低声音,“是你们大明的一个王爷!”
陆子铭连夜求见张居正门人。冯公公听着汇报,手指在茶盏边沿慢慢划圈,最后只淡淡说了一句:“南洋水浑,当心呛着。”
回程时,陆子铭特意绕到白云观。破晓的晨光中,道观朱门紧闭,唯独角门处停着辆马车。车夫正往下搬箱子,有个箱盖不慎滑开,露出里面黄澄澄的南洋槟榔——这种热带水果根本不该出现在北方的二月天!
“东家...”沈墨璃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脸色比晨雾还白,“我梦见爹爹了...他在火海里喊...说金洲的账本...”
她突然顿住,目光死死盯住道观屋檐。那里蹲着个鸱吻石雕,吻部形状竟与她刚画出的密码符号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