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的京师杨柳堆烟,护城河畔的桃花开得泼泼洒洒,仿佛胭脂浸染了整片城墙。万商会门前的青石路上,自行车铃铛声叮叮咚咚响成一片,穿着靛蓝号衣的伙计们骑着车穿梭如织,车把上挂着的送货小旗在春风里猎猎作响。
让让!南城刘府要的碧螺春!一个半大小子蹬着车掠过大街,车后架绑着的茶箱垒得比他脑袋还高。路边卖炊饼的老汉笑骂:小猢狲!昨儿还摔进俺饼摊呢!那孩子头也不回地喊:今儿个加装辅轮啦!稳当着呢!
后院里,新搭的流水线正叮叮当当赶工。三十多个工匠按着陆子铭画的工序分解图,有的专管车架铆接,有的负责轮辐校正,最后边还有个老匠人往座管上刻编号——这是陆子铭从现代质量管理学来的追溯系统。刻到柒佰肆拾叁号时,老匠人忽然嘟囔:怪哉,昨儿个才刻到五百,今儿就蹦到七百了?
您老不知!孙猴子蹿过来挤眉弄眼,通州分号刚退回来二十辆,说车把装反了——好家伙,顾客骑着骑着就兜回原地了!满院哄笑声中,唯有沈墨璃静静走到退货堆前,指尖抚过装反的车把,忽然轻声道:《考工记》里说...辕直且正,轮圜且固...她无意识地将车把转正,若是加个卡隼,便反不了...
正在记账的徐光启猛地抬头,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姑娘怎知卡隼工艺?这是宋以前就失传的...话未说完就被王大锤的大嗓门打断:东家!西山煤矿的掌柜又来了!非要再订五台蒸汽抽水机!
陆子铭从账册里抬起头,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他现代人的时间管理术在明朝遇到了挑战——光是要处理自行车订单、蒸汽机改良和海上贸易试点,就让他恨不能学会分身术。此刻他正对着份客户分级表发愁,这是他把现代cRm系统改良后的明代版,按采购额将客户分为天、地、人三等。
告诉煤矿掌柜,天字号的订单也要排到下月。他揉着太阳穴苦笑,就说咱们的工匠都快改成三班倒了——虽然他们听不懂啥叫三班倒。
看似蓬勃的景象下,暗流却悄然涌动。那日午后,沈墨璃核账时突然发现蹊跷:苏州分号的自行车销量,三月竟比二月少了三成。她将账册推给陆子铭看,可同期丝帛销量反增两成——像是有人故意压价抢客。
更蹊跷的是漕运账目。明明漕帮已清洗过,新上任的督运太监又是张居正的人,但三月的漕粮损耗反而比往年高了五个点。像是故意留的窟窿。老账房私下嘀咕,就等着咱们往里跳呢!
皮莱资近来也鬼鬼祟祟的。这个葡萄牙商人不再整天抱着葡萄酒桶打转,反而总往会同馆的西偏院跑——那里住着新来的佛郎机传教士。有日深夜孙猴子蹲在墙头,瞧见皮莱资与传教士对着一幅海图争吵,隐约听见旧港...火炮...三成利之类的词儿。
三月廿一春分日,万商会破天荒放了半日假。陆子铭带着众人到通惠河畔踏青,二十多辆自行车浩浩荡荡出了城,车铃惊起满滩鸥鹭。王大锤笨拙地蹬着车,车筐里装着食盒,嘴里还嚷:俺这车技,能直接给宫里送膳了!
沈墨璃坐在柳树下编花环,阳光透过新叶在她月白的衫子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近日精神好些,偶尔能想起些童年片段——父亲带她放纸鸢的庭院,母亲哼着吴侬软语哄她入睡的夜晚。可每当要想得更深,旧港、金洲、南洋这些词就像迷雾般笼罩过来。
有时觉得...她忽然对陆子铭轻声道,就像在解九连环。明明快解开了,却发现还套着更小的环。她指尖无意识地在沙地上画着同心圆,一圈套着一圈,最后竟画出个标准的三分螺线。
陆子铭心中微震。这几何图案他前世只在机械图纸上见过。他正要细问,河面忽然传来骚动。但见两艘漕船不知怎的撞在一处,押船的军官正挥鞭抽打船工——那军官的腰牌样式,分明是郑王府的亲卫!
是夜,陆子铭独自在书房对着大明舆图出神。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随跳动的火焰微微摇晃。他现代人的危机意识正在疯狂预警——南方豪商的沉默、漕运莫名的损耗、皮莱资的异常、郑王府亲卫出现在漕船...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就差一根线串起来。
忽然,窗棂被轻轻叩响。冯公公的干儿子小顺子闪进来,递上个蜡封的竹筒:干爹让立刻交给先生。竹筒里只有张薄笺,墨迹是张居正特有的瘦金体:陛下欲观自走船,着尔速办。
陆子铭的手猛地一颤,笺纸飘落在地。他想起半月前为应付清流参劾,曾向张居正呈过蒸汽船的草图——原只是纸上谈兵,怎料竟真传到皇帝耳中!
顺子公公...他强作镇定塞过一锭银子,不知陛下怎突然想起这个?
小顺子掂掂银子,尖着嗓子道:昨儿个陛下逛西苑,瞧见宫人骑自行车闹着玩,说什么两个轮子能自走,四个轮子岂不能自航...他忽然压低声音,可咱家听着,像是郑王府的陪读太监先提的话头。
更漏声遥遥传来,陆子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觉得春风里裹挟着冰碴。他想起现代商海里那些被政策捧杀的企业,掌心渐渐沁出冷汗。
而在另一边的闺房里,沈墨璃正对着一面菱花镜出神。镜中人的眉眼渐渐与记忆里的母亲重合,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手说的呓语:璃儿...永远别去旧港...那里的金子吃人...
镜面忽然映出窗外一点寒光——对面屋脊上,有个黑影正收起弩箭,箭镞在月光下泛着幽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