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浩终于将第十二根完美的、如同黑曜石般的圆柱体,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天鹅绒盒子里时,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征服了珠穆朗玛峰的登山者,虽然身体因为连续几天的极限劳作而疲惫到了极点,但精神却处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度亢奋的状态。
他成功了。
他用一种近乎“石器时代”的、最笨拙也最纯粹的方式,完成了那个在王师傅看来都“不可能”的任务。他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细小伤口、但异常稳定的手,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
他拿着那盒凝聚了他无数心血和汗水的“艺术品”,像一个急于向父亲炫耀自己第一张满分考卷的孩子,冲出地下室,第一时间向陈默“献宝”。
陈默看着那些在灯光下闪烁着深沉光泽、几乎找不出一丝瑕疵的样品,又看了看林浩那张满是疲惫却又神采飞扬的脸,以及那双写满了故事的手,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了极其罕见的、混杂着欣赏与动容的神色。
“很好。”陈默只说了两个字。
但这两个字的分量,在林浩听来,比任何华丽的赞美都重。它代表着,他通过了这场最艰苦的修行,赢得了这位孤高导师发自内心的认可。
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像火焰一样,在林浩的心中熊熊燃烧。他觉得,自己已经敲开了那扇通往成功的大门,接下来,就该是乘胜追击,去“征服”那位脾气古怪的王师傅,去获取那份足以震惊业界的“低温增韧”的铁证了。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象,王师傅在看到这些样品时,那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然而,当他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在凌晨一点回到702宿舍时,一盆冰冷刺骨的海水,兜头盖脸地将他心中的火焰,彻底浇灭。
宿舍里灯火通明。
他的室友徐涛,正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像一个备战高考的“学霸”,在一堆小山般的复习资料中奋笔疾书。宿舍中央那块小白板上,用红色和黑色的马克笔,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思维导图、复杂的相图和公式推导。
而在白板的最顶端,一行用血红色马克笔写下的、触目惊心的大字,像一个狰狞的魔鬼,对着林浩露出了嘲讽的微笑。
“期末考试,距今还有:7天。”
林浩感觉自己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我靠!下周就考试了?!”他怪叫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过去那几天,他完全沉浸在“打磨”那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不分昼夜,对外界的一切都置若罔闻。他脑子里只有砂轮的轰鸣,只有千分尺上那跳动的数字,只有手中那块材料细微的触感。他完全忘了,作为一名博士一年级的新生,他还有几门“硬核”专业课的期末考试,正像几座无法绕开的大山一样,横亘在他的面前。
“我的爷,你总算从你的‘山洞’里出来了?”徐涛抬起头,露出了两个堪比国宝的、巨大的黑眼圈,“你再不回来,我以为你跟你的角磨机私奔,不打算毕业了呢。赶紧的,张老头的《高等材料物理》划重点了,这是他老人家课堂ppt的打印版,足足三百多页,再不看就等着明年开春重修吧!”
徐涛指了指自己桌上另一堆小山。
林浩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瞬间从珠穆朗玛峰顶,掉进了马里亚纳海沟。
一半是科研突破的滚烫火焰,一半是学业危机的冰冷海水。这就是他此刻最真实的写照。
他手忙脚乱地翻出那几本还散发着新书油墨味的教材,又打开徐涛发给他的、长达几百页的复习ppt,大脑瞬间陷入了一片空白。每一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如同来自外星的、无法破译的乱码。
《高等材料物理》在讲什么?好像是……薛定谔的猫?《材料计算方法》呢?是……python大战Fortran?至于那门《学术英语写作》,他只记得那个金发碧眼的外教老师,笑起来很好看。
“完了,完了,芭比q了。”林浩绝望地哀嚎,双手插进自己那几天没洗、已经有些油腻的头发里,“一周时间,三门天书,这怎么可能看得完?我连书都没翻过几页!”
“所以说让你早点复习嘛。”徐涛幸灾乐祸地说,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同情,“现在知道临时抱佛脚的痛苦了吧?赶紧的,别嚎了,能看多少是多少。我把我整理的笔记也发你了,看不懂的赶紧问,趁我还没忘。”
接下来的两天,林浩陷入了地狱般的双线作战。
白天,他必须强打精神。他知道,样品做出来了,就必须趁热打铁,去攻略王师傅,否则夜长梦多。他每天都像上班打卡一样,拿着他那盒“艺术品”和修改了无数遍的测试方案,去材料力学性能测试中心报到。
第一次去,他连王师傅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一个年轻的助管以“王老师今天心情不好,谁也不见”为由给挡了回来。
第二次去,他终于见到了王师傅。他恭恭敬敬地递上自己的样品,结果对方只是轻蔑地扫了一眼,就挥挥手让他走人,说:“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现在的学生,都把心思花在这种表面功夫上了。”
林浩没有气馁。他想起了苏晓月的“攻略”,开始了自己的“软磨硬泡”之旅。
他每天都去,有时候是算准了王师傅饭后散步的时间,送上一包他爱抽的烟;有时候是看到王师傅在保养机器,就虚心地请教一个关于设备维护的小问题;有时候干脆什么也不说,就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王师傅工作,在他需要的时候,恰到好处地递上一把扳手,或者一块干净的油布。
他的这股子韧劲儿,和他那对机器天生的亲近感,终于让王大师傅那块坚冰,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但对方依旧没有松口,只是从最初的无视,变成了偶尔会跟他聊两句的“再看看”状态。
白天的斗智斗勇,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的心神。
而到了晚上,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面对的,是另一片更让他绝望的战场。
他强迫自己对着天书般的教材和笔记,试图把那些公式和概念塞进脑子里。但他的大脑,就像一个已经装满了东西的硬盘,再也无法写入任何新的信息。白天与王师傅的周旋、对实验方案的思考,还萦绕在脑中,挥之不去。他常常看着看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口水打湿了那本崭新的《高等材料物理》。
巨大的压力和焦虑,像无数条细小的藤蔓,从四面八方将他缠绕,越收越紧。他开始失眠,食欲不振,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甚至在梦里,他都在被两拨人追杀,前面是王师傅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后面是张老头那张写满了“挂科”二字的试卷。
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撕裂了。
就在他濒临崩溃的边缘,感觉自己可能真的要成为江北大学第一个因为“劳逸不均”而猝死的博士生时,他的微信,突然“叮”地响了一下。
在寂静的、只有徐涛轻微鼾声的深夜里,这声提示音,显得格外清晰。
是苏晓月发来的。
【苏晓月:听徐涛说,你最近状态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