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学年的最后一个月,在林浩的记忆里,是模糊而又滚烫的。
他的第一篇ScI论文,在经历了“直接接收”的狂喜之后,很快就进入了在线校稿(proof)阶段。他和陈默,像两个最严苛的质检员,对着编辑部发来的校样,逐字逐句地检查,确保每一个标点,每一个符号,都完美无缺。
与此同时,学年评定的各项工作,也接踵而至。其中,最牵动所有博士生神经的,无疑是每个学年都会重新评定的“博士生学业奖学金”等级。
在江北大学,所有博士生都能享受到学业奖学金,但这笔钱,却被清晰地划分为了三六九等。从覆盖所有学费、每月还能有不错生活补助的“一等奖学金”,到只能覆盖部分学费的“三等奖学金”,中间的差距,不仅是金钱,更是荣誉和地位的象征。
新生的第一年,通常是按照入学成绩“排排坐,分果果”,大部分人都只是二等或三等。而从第二年开始,评定的唯一标准,就是你过去一年的“硬核”科研成果。
徐涛劝林浩:“浩子,咱就别去想那个‘一等’了。那个名额,整个年级都没几个,都是给那些一进校就发了好几篇文章的超级学霸准备的。咱们能保住现在的‘二等’,就谢天谢地了。”
林浩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他对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清楚得很。但陈默,却让他必须去申请那个最高等级。
“这不是为了钱。”陈默的理由很简单,“这是为了‘名分’。你的成果,需要一个来自学院和学校的、最高级别的官方认可。这份认可,能让你在以后,申请各种资源时,更有底气。去吧,把申请材料,做到尽善尽美。”
于是,林浩又投入到了新一轮的“材料战争”中。他一遍遍地修改着自己的申请书,将Lm-101从诞生到发现“低温不脆化”的整个故事,用最精炼、最有冲击力的方式,呈现出来。
最终的评定结果,在702教研室内部,再次引起了一场不小的“地震”。
林浩,这个入学时背景最不被看好、被所有人认为是“凑数的”新生,竟然凭借着那份在“低温不脆化”这个全新方向上具有开创性意义的工作,力压群雄,成功地拿下了整个年级都屈指可数的“一等学业奖学金”。
这个结果,比单纯发表一篇文章,更能直观地,向所有人宣告——这个来自“地下室”的团队,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被随意轻视的“边缘人”了。它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所有曾经轻视过他的人的脸上。
暑期,如期而至。
但对于江北大学的博士生来说,这并不意味着悠长假期的开始。校园里依旧人来人往,实验室的灯火,也依旧彻夜通明。所谓的“暑假”,不过是导师们心情好时,恩准的、可以晚来一小时、早走一小时的“弹性工作制”,外加四五天可以自由安排的、宝贵的“年假”。
林浩利用这难得的几天假期,回了一趟家。
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需要向父母解释自己每天在学校里都在忙些什么。他只是把那份盖着江北大学公章的、“一等学业奖学金”的获奖通知,和自己那篇已经在线发表的、印着“hao Lin”名字的论文pdF,摆在了父母面前。
那一刻,他看到了父母眼中,那种发自内心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骄傲和欣慰。
他知道,自己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短暂的休整过后,林浩提前一天,回到了学校。他拒绝了徐涛“再浪一天,开黑通宵”的邀请,径直,走向了那个他已经有些想念的、位于地下的“秘密基地”。
当他推开那扇熟悉的铁门时,他看到,陈默,竟然比他回来得更早。
他正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面巨大的白板前。
而那面曾经被他们擦拭得一片空白的白板,此刻,已经被一种全新的、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复杂、更宏伟的图景所占满。
那不再是单一的公式推导,那是一片……由理论、实验、数据和猜想交织而成的、波澜壮阔的“大陆”。
白板的最左侧,是关于“剪切转变区(StZ)”和“自由体积”的、更深层次的理论模型,里面充满了林浩看不懂的张量和偏微分方程。
中间部分,则是一个巨大的、树状的实验路线图。每一个分支,都代表着一种全新的合金设计思路:比如,“通过掺杂大原子半径元素(如铪、钪)来增加拓扑不稳定性”、“通过引入具有负混合焓的元素对(如锆-铜)来增强化学短程有序”、“通过微量非金属元素(如磷、硼)来改变原子键合特性”……每一个分支下面,又标注了详细的实验步骤和需要表征的关键性能。
而白板的最右侧,也是最让林浩感到头皮发麻的区域,陈默用红色的笔,画下了一个充满了想象力的、近乎科幻的示意图。图上,一条微小的裂纹,在向前扩展的过程中,其尖端竟然在不断地“钝化”,甚至,还有一些原子,在重新“弥合”裂缝。
在这张图的旁边,写着两个如同神谕般的单词:
Self-healing(自修复)。
林浩看着这满墙的、充满了疯狂与智慧的图景,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了“神之领域”的凡人,被一种宏大到令人窒息的敬畏感,攫住了心神。
“回来了?”陈默没有回头,他的声音,从白板前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嗯……回来了,老师。”林浩放下行李,走了过去。
“你觉得,我们这幅‘地图’,怎么样?”陈默指着满墙的板书,问道。
“我……我觉得……我那个一等奖学金,好像……不值一提了。”林浩苦笑着说,这是他最真实的感受。
陈默转过身,笑了笑。
“别这么说。”他说,“奖学金,只是对你过去工作的肯定。而这幅地图,是我们未来的方向。它,才是真正能让你,从‘优秀’,走向‘卓越’的道路。”
他走到白板前,开始为林浩,系统地、详细地,阐述他这个假期里,构思出的、完整的“圣杯战争”计划。
“我们的第一个目标,很明确。”陈默指着中间那棵巨大的“实验树”,“就是要实现真正的‘低温增韧’。Lm-101的‘不脆化’,只是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门。但门后的路,需要我们自己,一步一步地去探索。”
“我会从理论和计算上,去寻找可能影响‘剪切带分叉’的关键物理参量。而你,”他看着林浩,“你的任务,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重。你需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炼金术士’,按照我们设计的这些路线,去创造出一系列全新的Lm系列合金。然后,用最严谨的实验,去验证它们,筛选出那个唯一的、真正的‘冠军’。”
林浩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新一轮的“炼丹”,即将开始。
“而这,还只是第一步。”陈默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和炽热。他指向了白板最右侧,那张充满了科幻色彩的“自修复”示意图。
“林浩,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水结成冰后,会变脆?而一团揉好的面,却很柔韧?”
“因为……它们的内部结构不一样?”
“对。”陈默说,“冰,是刚性的晶体结构,在外力下,除了断裂,别无选择。而面团,是一种粘弹性体,它可以通过内部高分子链的滑移和重排,来耗散掉能量。”
“我一直在想,我们的非晶合金,有没有可能,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也表现出类似‘面团’的特性?”
“我的猜想是,”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当Lm-101在低温、高应力的极端环境下,其内部那些被激活的‘多重剪切带’,可能会表现出一种‘类液体’的、高粘滞性的流变行为。当微裂纹遇到这个由无数‘类液体’区域组成的网络时,它的尖端应力,会被有效地‘钝化’,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插进了一块牛皮糖里。”
“甚至,在裂纹扩展过后,这些被激活的‘类液体’区域,在应力卸载后,还有可能发生结构弛豫,重新填充裂缝,从而实现一定程度的……‘自修复’!”
自修复!
这个词,像一道宇宙射线,瞬间穿透了林浩的大脑。他感觉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因为这个疯狂而又美丽的猜想,而兴奋地战栗。
让一块冰冷的、坚硬的金属,像拥有生命的组织一样,在受伤后,自我愈合?
这……这已经不是科学了,这是神学!这是炼金术士的终极梦想!
“当然,”陈默也从兴奋中,恢复了一丝冷静,“这只是我最大胆、也最没有根据的一个猜想。它可能,永远都只是一个写在白板上的梦。”
“但是,”他看着林浩,眼中燃烧着不容置疑的火焰,“作为一个研究者,我们必须要有做这种‘梦’的勇气。因为,人类所有的伟大进步,都源于最初那个看似不可能的、疯狂的梦。”
“我们的终极目标,就是它。”陈默用红色的笔,重重地,在“自修复”那张图上,画了一个圈。
“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圣杯’。”
林浩看着那面巨大的白板,看着那条从“低温增韧”通向“自修复”的、充满了荆棘与未知的宏伟路线图,他感觉自己,既渺小,又伟大。
渺小在于,他知道,凭自己现有的知识和能力,想去触碰那个“圣杯”,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伟大在于,他竟然有幸,能参与到这样一场,以“圣杯”为目标的、伟大的远征之中。
他知道,自己的博士生涯,从今天起,将彻底告别之前那种“小打小-闹”的阶段。
他将要面对的,是一片真正的、理论上的“无人区”,和一片充满了失败与迷雾的“实验森林”。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压力,和一种同样前所未有的、极致的兴奋,同时,在他的心中,交织、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