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般的掌声,在巨大的501会议室里,经久不息。
所有的光,都聚焦在讲台中央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身上。张远站在那里,享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如同潮水般的赞美和钦佩,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谦逊而又难掩骄傲的笑容。
他知道,今天的这场报告,是他博士后生涯以来,最辉煌的时刻。
他不仅用无可辩驳的数据,展示了他们团队碾压式的科研实力,更重要的,他用一种最“体面”、最“科学”的方式,完成了一次对“地下室”团队的、公开的“收编”和“镇压”。
他微微抬手,示意大家安静。掌声,渐渐平息了下来。
“非常感谢大家的认可。”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场,充满了磁性和自信,“当然,我们所有的工作,都离不开李老师高瞻远瞩的指导,和整个团队日以继夜的努力。”
他先是滴水不漏地,将功劳归于自己的导师和团队,展现出一种成熟的“高情商”。
然后,他将目光,投向了坐在后排角落里的、那个几乎已经被黑暗吞噬的身影——林浩。
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那种赤裸裸的轻蔑,而是一种更高级的、带着一丝悲悯和同情的、胜利者对失败者的“俯视”。
“在这里,”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诚恳,“我还要特别感谢一下,我们实验室的陈默老师,和他的学生,林浩同学。”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跟随着张远的视线,投向了那个被遗忘的角落。
林浩猛地抬起头,他没想到,张远会在这个时刻,提到他们。他的心里,涌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大家可能还记得,”张远继续说道,他的表情,真诚得像一个在发表获奖感言的影帝,“在上个学期,林浩同学,就以他出色的实验动手能力,首次,制备出了一种具有优异室温塑性的锆基非晶合金,并为我们揭示了‘低温不脆化’这一有趣的现象。他们的工作,是非常有启发性的,也为我们后续更深入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引子’。”
这番话,说得极其漂亮。
他承认了林浩的前期工作,但却巧妙地,用“出色的动手能力”、“有趣的现象”、“很好的引子”这些词,将林浩的贡献,牢牢地,限定在了一个“体力劳动者”和“灵感提供者”的次要角色上。
他承认你发现了“新大陆”的海岸线,但他暗示,只有我们,才有能力,去绘制整片大陆的地图。
林浩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当众扒光了衣服的小丑,所有的功劳,都被对方用一种“彬彬有-礼”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剥夺了。
而更让他感到屈辱的,还在后面。
“正是基于林浩同学他们那个‘有趣’的发现,”张远继续用他那富有煽动性的语调说道,“我们李老师,以他超凡的学术洞察力,立刻意识到,这背后,可能隐藏着更深刻的物理机制。于是,他果断地,调动了我们整个团队最核心的资源,从一个全新的、更微观、更定量的视角,对这个问题,展开了系统性的、深入的研究。”
他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了——你们,只是碰巧,挖到了一块奇怪的石头。而我们,才是那个能点石成金的、真正的炼金术士。你们的工作,只是我们更宏大叙事中,一个不起眼的、被包含、被超越的序章。
“所以,”张远深吸一口气,他身后的ppt上,出现了一张包含了他们所有核心数据的、总结性的“全家福”照片。
他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对着全场,做出了他那“示威”般的、最终的结论。
“我们的工作,首次,从纳米力学行为、能量耗散机制和微观结构演化等多个维度,系统性地、定量地,揭示了这类锆基非-晶合金,其‘低温不脆化’现象的内在物理本质。”
“我们证明了,这种现象,其根源,并非来自于某种特殊的化学成分,而是一种在低温、高应力场下,由应力驱动的、剪切带网络的‘自组织临界行为’(Self-organized criticality)!”
“自组织临界行为”,这个充满了“高级感”和“理论深度”的物理学名词,从他口中说出时,台下,再次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叹。
林浩知道,张远这是在用一个更“高级”、更“普适”的理论框架,来彻底“收编”和“覆盖”他们之前提出的、略显朴素的“多重剪切带”机制。
这是最彻底的、釜底抽薪式的“学术掠夺”。
“我们的这项工作,”张远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不仅为解决非晶合金的‘低温脆性’这一世界性难题,提供了一条全新的、可行的技术路线,更为重要的是,它为我们在未来,设计出能够在深空、深海等极端环境下,安全服役的、真正的新一代‘超级材料’,奠定了坚实的、不可或K缺的理论基础!”
“我们相信,这,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当他讲完这最后一句,充满激情和展望的结语时,整个会议室,再次,被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所淹没。
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被这份报告所展现出的宏大叙事、深刻内涵和光明前景,所深深地折服。
李瑞阳教授的脸上,露出了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和煦的笑容。他站起身,带头鼓掌,像一个在检阅自己得胜之师的统帅。
没有人,再去关注那个坐在角落里的、最初的“发现者”。
所有的荣光,都属于胜利者。
林浩坐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忘的人。周围所有的掌声和赞美,都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在他的心脏上。
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愤怒和不甘了。
他只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那是一种,一个辛辛苦苦、用最原始的工具,开垦出一片荒地的农夫,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开着联合收割机的地主,在一夜之间,就将他所有的收成,都收割殆尽,并且,还在他的地头上,插上了一面写着自己名字的旗帜时,所感受到的、那种最原始、也最彻底的绝望。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他终于,忍不住,转头,看向了身边的陈默。
他想从自己这位导师的脸上,看到一丝愤怒,一丝不甘,或者,一丝同仇敌忾的杀气。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张平静到近乎可怕的脸。
陈默没有看讲台上那个沐浴在荣光中的张远,也没有看那些为之欢呼的人群。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眼神,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没有任何波澜的湖水。
仿佛眼前这场与他息息相关的、充满了掠夺和示威的“盛宴”,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无聊的闹剧。
就在林浩以为,陈默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时,他看到,陈默缓缓地,从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然后,他打开微信,找到那个名叫“苏晓月”的对话框,用一种极其缓慢的、一字一顿的方式,打下了一行字。
“告诉林浩,让他,稳住。游戏,还没结束。”
打完,他没有点击发送,而是将手机,重新,放回了口袋里。
然后,他站起身,在全场那雷鸣般的掌声中,独自一人,像一个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走出了会议室,走向了那个属于他的、孤独的、位于地下的王国。
林浩看着他那孤绝的背影,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悲伤。
他知道,陈默不是不在乎。
他只是,把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深深地,埋藏在了那片冰冷的、死寂的湖水之下。
而湖水之下,正在酝酿的,将是一场,足以将整个世界,都掀翻的海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