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里回来之后,林浩和苏晓月之间的关系,似乎进入了一种全新的、更加稳固的状态。
那个关于“护照”和“米兰”的约定,像一根无形的、坚韧的纽带,将两颗心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他们不再为即将到来的分离而焦虑,而是将这份离愁,转化为了各自奋斗的、最原始的动力。
苏晓月彻底投入到了出国前的准备工作中,除了完成自己手头的收尾实验,她开始大量阅读米兰理工那位罗西教授的论文,并尝试着撰写一份详尽的研究计划(Research proposal)。她知道,这不仅是申请流程的需要,更是她未来一年,在异国他乡独立开展工作的资本。
而林浩,则以前所未有的专注,投入到了那场名为“山巅之约”的攻坚战中。
一周后,陈默带着他,以及团队里性能最优异的那批样品,前往了位于城市另一端的那个神秘的“特种装备研究所”。
当林浩第一次见到那台传说中的“秘密武器”时,他被深深地震撼了。
那是一台庞然大物。通体呈哑光的深灰色,充满了工业时代的力量感和军工产品的粗犷美学。它没有商业化设备那种精致的流线型外壳,取而代之的,是厚重的、一体铸造的钢制承载框架,和各种裸露在外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液压管线和传感器。
它就像一头蛰伏在洞穴深处的、钢铁巨兽,沉默,却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
研究所的负责人,是一位和陈默年纪相仿、戴着黑框眼镜、气质儒雅的研究员。他见到陈默,显得格外热情,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感慨万千。
“老陈,你可算想起我们这台‘老伙计’了!它可在这儿,等了你好几年了!”
“没办法,之前一直没找到能让它‘活动筋骨’的好项目。”陈默也笑着回应,拍了拍那台机器厚重的机身,“怎么样,这些年,它没出什么毛病吧?”
“放心!当年你留下的那套控制算法和维护手册,我们一直当‘圣经’一样供着呢?这台机子的核心系统,现在都好着呢,性能指标,一点没降!”
接下来的几天,林浩就在这个充满了神秘感和“黑科技”氛围的研究所里,度过了一段让他终生难忘的“极限测试”之旅。
在那位研究员和陈默的共同指导下,他终于见识到了这台“秘密武器”的真正威力。
无与伦比的加载刚度,微秒级的伺服响应速度,以及在液氮深冷环境下,依旧稳如磐石的数据采集系统……所有的一切,都远非学校里那台老旧的mtS试验机所能比拟。
林浩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开惯了家用小轿车的司机,突然换上了一辆F1赛车。那种极致的操控感和澎湃的性能,让他沉醉其中。
而测试的结果,也完美地回应了他的这份沉醉。
当他将第一个样品,在那台“钢铁巨兽”上进行测试时,电脑屏幕上生成的那条低温拉伸曲线,让他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完美!
前所未有的完美!
曲线的弹性阶段,笔直如剑;从弹性到塑性的屈服点,锐利如刀;而进入塑性变形阶段后,那条代表着“韧性”的平台区,平滑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镜面,数据的波动范围,被控制在了惊人的0.1%以内!
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实验数据”了。
这,是一份足以呈上任何顶级期刊审稿人案头的、无可挑剔的“艺术品”!
“成了!老师!成了!”林浩激动地回头,看向身后的陈默。
陈默的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知道,有了这份完美的数据,他们冲击“山巅”的最后一块、也是最重要的一块拼图,终于凑齐了。
就在林浩和陈默,在“秘密基地”里,为他们的“杀手锏”数据而兴奋不已时,远在江北大学校园内的李瑞阳,也迎来了他人生中的一个“高光时刻”。
他从欧洲订购的那台、价值超过五百万的最新款球差校正透射电子显微镜(hRtEm),在经过了漫长的运输和安装调试后,终于正式宣告启用。
这台设备,是整个江北省,乃至周边几个省份里,唯一的一台同型号电镜。它的分辨率,足以清晰地“看”到单个原子,是所有材料科学家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
李瑞阳,深谙“学术营销”之道。他知道,如何将一件设备的启用,转化为一场最大化的、提升个人和团队声望的“公关活动”。
他没有选择低调启用,而是大张旗鼓地,举办了一场极其隆重的“尖端设备启用仪式暨低温材料研究中心研讨会”。
仪式当天,材料学院大楼前,彩旗招展,红毯铺地。学校的校长、主管科研的副校长、科研处和国资处的处长……几乎所有能请得动的校内领导,都悉数到场。
李瑞阳还邀请了省科技厅的相关领导,以及数家在行业内颇具影响力的合作企业的代表。当然,还有江北省内各大主流媒体的记者。
整个场面,搞得像是一家上市公司的新品发布会,热闹非凡。
林浩和徐涛,也是在去食堂的路上,看到那夸张的阵仗,才知道今天有这么一出“大戏”。
“我靠,这搞得也太夸张了吧?”徐涛看着那高高挂起的、写着“热烈祝贺我院尖端电镜顺利启用”的巨大横幅,忍不住咂舌,“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学校要发射火箭了呢?”
林浩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看到,李瑞阳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满面春风地,陪同在校长和各位领导身边,谈笑风生,指点江山,俨然一副国内该领域“领军人物”的派头。
而在他身后,张远、周凯等一众弟子,也都个个西装革履,昂首挺胸,脸上挂着与有荣焉的、骄傲的笑容。
那副光鲜亮丽的模样,与他们这些整日穿着旧外套、泡在地下室里的“土拨鼠”,形成了无比鲜明、也无比讽刺的对比。
启用仪式后的研讨会上,李瑞阳,作为当之无愧的主角,做了一场长达一个小时的主题报告。
报告的题目,极具煽动性——《逐鹿深冷:非晶合金低温力学行为研究的新纪元》。
林浩和徐涛,以及“地下联盟”的所有成员,都“被”要求参加了这场研讨会。他们被安排在报告厅最不起眼的后排角落里,像一群误入了王公贵族宴会的贫民。
李瑞阳的报告,做得非常漂亮。
精美的ppt,详实的数据,以及他那富有感染力的、抑扬顿挫的演讲,都展现出了一个成熟学者极高的学术素养和舞台表现力。
他首先,高屋建瓴地,回顾了整个非晶合金领域的发展历史,然后,话锋一转,切入到了“低温脆性”这个核心难题上。
“长期以来,‘低温必脆’,就像一朵乌云,始终笼罩在非晶合金研究的上空,极大地限制了它的应用前景。”李瑞阳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回荡在整个报告厅,“然而,就在不久前,我们团队,首次,系统性地,发现了非晶合金的‘低温不脆化’现象!”
他身后的大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他那篇发表在《Acta materialia》上的论文首页。醒目的期刊logo和标题,引来了台下一片低声的赞叹和议论。
“我们通过大量的实验,证明了这种现象的普适性。”李瑞阳继续说道,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更重要的是,我们提出了一个全新的‘自组织临界行为’模型,成功地,从理论上,解释了这一反常现象的物理本质。”
他开始详细地,介绍他的理论。各种复杂的公式,漂亮的相图,看得台下许多非专业的领导和记者,云里雾里,但却更觉高深莫测。
而坐在后排的林浩和高翔,却听得直皱眉头。
“他在偷换概念。”高翔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林浩说,“他的模型,只能解释‘不脆化’,也就是韧性不下降。但对于我们观察到的那种,韧性大幅度‘逆势上扬’的‘增韧’现象,他的理论,根本就不适用!”
林浩点了点头。他知道,高翔说得没错。李瑞阳,是在用一个看似“高级”的理论,去巧妙地、模糊地,涵盖所有“低温反常力学行为”,从而抢占理论的“制高点”。
这是一种非常高明的“学术策略”。
而在报告的最后,李瑞阳将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他话锋一转,用一种带着几分“前辈”对“后辈”的惋惜的语气,说道:“当然,我们也要感谢,学院里一些其他的年轻老师和同学,他们也对这个方向,进行了一些有益的、前期的探索。虽然,他们的研究,可能还不够深入,动作,也稍微慢了一些。但他们的努力,也同样,为我们最终取得突破,提供了一些参考。”
他这句话,虽然没有点名,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就是陈默和林浩。
这句话,说得“滴水不漏”,充满了“长者”的“宽厚”。
但听在林浩和陈默团队所有人的耳朵里,却无异于最恶毒、最公开的羞辱!
这不仅仅是抢功,更是在给他们定性!
将他们定义为“前期探索者”、“不够深入”、“动作慢”,将他们定义为,在他这位“权威”取得“决定性突破”的道路上,一块微不足道的、用来垫脚的“铺路石”!
那一刻,林浩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他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他看到身边的徐涛和高翔,也都脸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更后排的陈默。
他以为,会看到老师那张愤怒的、或是阴沉的脸。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陈默,正静静地,靠在椅背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也没有任何不甘。他只是用一种,近乎“漠然”的、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滑稽的独角戏的眼神,平静地,看着台上那个,正在享受着掌声和光环的李瑞阳。
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居高临下的……怜悯。
是的,是怜悯。
仿佛一个站在山巅的人,在看着一个在山脚下,因为捡到了一块漂亮的石头,而沾沾自喜、手舞足蹈的孩童。
林浩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他应该成熟了。
他和老师,和他们这个团队,早已不在乎这些来自“次级战场”的、虚无的喧嚣了。
当你的目标是星辰大海时,你又怎么会在意,池塘里的涟漪呢?
报告结束,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李瑞阳在掌声中,春风得意地走下台,接受着来自各方的祝贺。
而陈默,则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带着他的几个“兵”,从报告厅的后门,离开了这个充满了喧嚣和浮华的“名利场”。
外面,天色已晚。
陈默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带着他们,走回了那间,属于他们的、安静的地下室。
他打开灯,地下室里,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混杂着金属和汗水的味道。
他走到白板前,看着上面那个高高在上的目标——《Science Advances》。
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看着眼前这几个,虽然年轻、虽然稚嫩,但眼神里,却都燃烧着同一团火焰的弟子们。
他笑了。
“各位,”他的声音,平静,却充满了力量,“好戏,看完了。”
“现在,该我们,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