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渐渐平息。
会场内的气氛,因为林浩刚才那段关于“地下室传奇”的讲述,变得热烈而又充满了敬意。人们看着台上这个年轻的中国学者,眼神中多了几分对纯粹科研精神的认同。
林浩没有让这种情绪持续太久。他知道,故事只是开胃菜,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硬仗。
他按下了翻页笔。
屏幕上的照片,切换到了下一页。那是一张结构复杂的、充满了机械美感的设备示意图,正是那台他们赖以成功的核心设备——单辊甩带机。
“好了,故事讲完了。现在,让我们回到科学。”林浩的语气,重新变得冷静而客观,充满了专业性,“有了能够工作的设备,我们面临的第一个核心问题就是,如何在一台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精度的‘老爷车’上,去完成一场需要纳米级精度控制的‘极限漂移’。”
他指着屏幕上的甩带机示意图,向台下数千名同行解释道:“在座的各位很多都是材料制备领域的专家。对我们的Lm-x系列合金制备的关键,在于冷却速率。这个速率,必须快到足以‘欺骗’液态金属原子,让它们来不及排列成有序的晶体结构,就被‘冻结’在无序的玻璃态。这个冷却速率的窗口,极其狭窄,可能只有百万分之几秒的差别。”
“而我们面对的现实是,”他切换了一张幻灯片,展示了那台老旧甩带机的一些性能参数,“我们的设备,其机械控制精度,停留在毫秒级别。用它去控制一个微秒级的物理过程,无异于用一把伐木的板斧,去做心脏搭桥手术。这听起来,像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台下,许多内行的专家都露出了会意的、甚至带点同情的微笑。他们太清楚这种硬件条件的制约有多么令人绝望。
角落里的赵立新,更是得意地扬起了嘴角。在他看来,林浩这是在自曝其短,主动承认自己的实验基础有多么薄弱。
“常规的思路,是不断地提升设备的机械精度,用更快的马达,更精密的喷嘴,更昂贵的传感器。”林浩的声音,在此时,话锋一转,变得充满了颠覆性,“但我们当时没有这个条件,也没有这个时间。所以,我们选择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既然我们无法让这台‘老爷车’的手脚变得更快、更准,那我们为什么不试着……给它装上一个更聪明的‘眼睛’和‘大脑’呢?”
“眼睛”和“大脑”?
这个新颖的说法,让全场所有人都提起了精神。
林浩再次按动翻页笔。屏幕上,出现了一段精心制作的动画,直观地展示了他们的“魔改”思路。
“首先,是‘眼睛’。”林浩指着屏幕上一个发着红光的点,“我们在这台甩带机的核心区域——也就是熔体流与高速旋转的铜辊接触的那一瞬间——安装了一套我们自己开发的高速红外温度传感器阵列。它就像一双能够看穿万物的眼睛,可以在微秒级别的时间尺度上,实时地、非接触式地,捕捉到熔体流在凝固过程中的瞬时温度变化曲线。”
“这双‘眼睛’,让我们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那个刀锋般狭窄的‘黄金工艺窗口’。但仅仅能看到,还不够。我们还需要一个能够做出快速反应的‘大脑’。”
屏幕上的动画,切换到了一个看起来极为复杂的、由无数代码和逻辑框图构成的界面。
“这就是我们为这台‘老爷车’装上的‘大脑’——一个基于实时反馈和预测控制的算法系统。”林浩的声音,充满了自豪,“这个算法的核心,在于‘预测’。它不会等到问题发生再去被动地修正,而是会根据‘眼睛’捕捉到的、零点几毫秒前的温度变化趋势,通过我们建立的物理模型,去高速计算出在接下来的一微秒内,熔体流可能会出现的温度波动。”
“然后,它会提前发出指令,通过我们加装的一套精密电磁阀系统,去动态地、微调地,控制铜辊内部冷却介质的流量和压力,从而主动地、预判式地,将整个凝固过程的温度,死死地、稳定地,锁定在我们需要的那个‘黄金窗口’之内!”
这番解释,清晰、深刻,而又充满了想象力。
台下,听完林浩的这段描述,不可避免地发出了一些讨论声。
“他们没有去改造机械,他们改造了控制逻辑!用软件的‘快’,弥补了硬件的‘慢’!”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材料制备了,这是将材料学、热力学、传感技术和控制工程,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前排,霍夫曼教授的眉头,第一次舒展开来。他看着台上那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眼神中充满了欣赏。他本身就是工程技术领域的大家,自然能看出这套“魔改”方案背后,所蕴含的智慧和创造力。
然而,林浩接下来的话,却让霍夫曼的眉头,再次不着痕迹地皱了起来。
他放下了鼠标,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正是凭借着这台,由我们赋予了‘眼睛’和‘大脑’的、独一无二的‘智能甩带机’,我们才成功地,反复、稳定地,制备出了我们需要的Lm-x系列合金。”
“当然,”他话锋一转,用一种极其平淡的、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事实的口吻说道,“我们所有的核心样品,都是通过这台设备完成的。”
这句话一出,会场内刚刚还热烈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诡异。
许多专家脸上的赞叹,渐渐凝固,转而变成了一种审视和怀疑。
独一无二的设备?所有的核心样品?
这在科研界,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它几乎等同于在说:我的这个实验,只有我能做出来,你们所有人都无法重复。
而这,恰恰是科学的大忌!
角落里的赵立新,几乎要笑出声来。他激动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重重地画下了一个圈。成了!陷阱成了!这个蠢货,他自己跳进来了!
前排,哈特曼教授也心满意足地,看向了身边的几位“盟友”。
那位来自德国亚琛工业大学的鲍尔教授,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傲慢和不屑。他低声对身边的米勒教授说道:“一套无法被验证的、自说自话的控制系统。一个无法被第三方重复的实验过程。这已经不是科学了,这是炼金术。”
米勒教授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他已经想好了,在q&A环节,他要如何就“实验结果的普适性和可重复性”这个问题,向林浩发起最猛烈的攻击。
林浩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台下那些涌动的暗流。他甚至还嫌“火”烧得不够旺,又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
“为了确保我们这套‘魔改’系统的可靠性,我们也在其他一些更先进、更标准化的平台上,进行了一些验证性工作。”
他这句话,说得极其模糊。什么是“其他平台”?是哪里?做了哪些“验证”?结果如何?他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这句语焉不呈的话,像一滴水,滴进了滚烫的油锅里。
瞬间,台下那些拥有顶级实验室的学者们,心中都升起了一丝不快。这算什么?是在暗示我们的设备,还不如你那台自己改装的“老爷车”吗?既然做了验证,为什么不把数据拿出来?
林浩将台下那些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他知道,他们已经完全上钩了。
他的第一重陷阱,已经成功地,将敌人的攻击焦点,从“设备是否简陋”,精准地、引导到了“结果是否可信、能否重复”这个更核心、更致命的问题上。
他放下麦克风,侧过身,将讲台,让给了高翔。
“接下来,我的师兄,高翔博士,将为我们详细阐述,在这些实验现象背后,我们所建立的全新理论模型——‘声子聚焦’。”
高翔走上讲台,接过话筒。他对着林浩,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
他知道,他所主讲的理论部分,将是这场“狩猎”的第二幕。他将要用一组组看起来完美无瑕、天衣无缝的数据和模型,去构筑一个更加诱人、也更加危险的陷阱,等待着那些自以为是的猎物,一头撞进来。
台下,掌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掌声中夹杂着更多的,是期待,是怀疑,以及……一丝丝阴谋即将得逞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