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喧哗与狂热,在高翔沉稳的声音中,渐渐平息。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那面巨大的屏幕上。如果说,刚才林浩和高翔展示的实验数据,是一场颠覆认知的“物理神迹”,那么现在,他们将要揭示的,就是这“神迹”背后的“神谕”——那套全新的、足以解释一切的理论体系。
“刚才大家看到的,是实验现象。”高翔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如同他所面对的计算机代码一般,充满了严谨的、冰冷的逻辑之美,“而科学的迷人之处在于,任何看似不可思议的现象背后,都必然遵循着某种更深层次的、简洁而普适的物理规律。”
他按下了翻页笔。
巨幕上,出现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由无数原子球和能量流构成的三维模型。
“我们的理论核心,在于‘声子聚焦’。”
“声子”,作为晶格振动的量子,是固体物理学中最基本的概念之一。但在高翔的模型里,这个经典的概念,被赋予了全新的、近乎生命般的内涵。
“传统的理论认为,在非晶合金中,由于原子长程无序,声子的传播是弥散的、无序的,能量耗散效率低下。这正是导致它们在冲击下发生脆性断裂的根源。”高翔的声音不疾不徐,如同一个最耐心的老师,在为学生们讲解最基础的知识,“但我们发现,当特定的短程有序结构,与特定的外加应力场耦合时,会发生一种奇特的现象。”
屏幕上,一段新的动画开始播放。
那是一个由数百万个原子构成的、巨大的非晶合金计算模型。当一股虚拟的冲击波从模型一端传来时,大部分区域的原子依旧在做着无规的热振动。但是,在模型的某些特定区域,那些原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它们的振动,开始变得协同、有序。
“我们将其称为‘协同剪切域’(cooperative Shear domain)的激活。”高翔解释道,“在这些被激活的区域内,声子的传播不再是弥散的,而是开始沿着特定的、由原子短程有序结构所决定的‘优势路径’,进行高速的、定向的传播。”
动画中,无数道代表声子能量流的金色线条,开始在模型中出现。它们不再是杂乱无章的,而是像百川归海一般,自动地、汇聚成几股强大的、金色的能量洪流!
“而这,仅仅是第一步。”高翔的语气,开始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当这些高度集中的声子能量流,与裂纹尖端那极高的应力场相遇时,‘奇迹’,就发生了。巨大的局部能量,足以在纳秒级的时间尺度内,为‘动态纳米晶化’提供足够的形核驱动力,从而在裂纹扩展的前方,构筑起一道道坚固的‘韧性壁垒’。”
动画的演示,与他刚才的解释完美同步。那几股金色的能量洪流,精准地轰击在虚拟裂纹的前端,瞬间催生出数个闪闪发光的纳米晶体。
“这,就是我们理论的第一部分:‘应力诱导下的声子通道化’与‘能量驱动下的动态相变’。”
高翔的讲解,逻辑清晰,层层递进。他所构建的这套理论,完美地、自洽地,解释了他们之前观测到的一切实验现象。从“低温增韧”到“冲击自修复”,所有看似矛盾的“神迹”,在这套理论面前,都变得顺理成章。
台下,大部分学者,都听得如痴如醉。
他们仿佛被高翔引导着,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瑰丽的物理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冰冷的金属拥有了智慧,无形的能量拥有了方向。这套理论,是如此的优雅,如此的富有想象力,以至于它本身,就如同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太美了……这个理论太美了……”一位来自剑桥大学的老教授,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赞叹。
“实验与理论,竟然能如此完美地耦合在一起。这工作,做得太扎实了!”
然而,在这片赞叹声中,也有几道目光,显得愈发锐利和冰冷。
前排,那位来自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的计算材料学专家,阿兰·博格研究员,终于从他那副闭目养神的状态中,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典型的、法国学者式的、挑剔的审视。他扶了扶自己的金丝眼镜,在面前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下了一行字:
“model over-idealized. boundary conditions and potential function selection are questionable.”(模型过于理想化。边界条件与势函数的选取,存在疑问。)
作为分子动力学模拟领域的顶尖专家,他一眼就看出了高翔报告中的“破绽”。
高翔所展示的模拟结果,太“干净”了。
在真实的模拟中,为了让模型尽可能地贴近现实,研究者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去处理极其复杂的边界条件,去调试和优化那个用以描述原子间相互作用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势函数”。每一个微小的参数调整,都可能导致结果天差地别。
而高翔,在他的报告中,对于这些最核心、最关键、也最容易引起争议的技术细节,却几乎是一语带过。他没有解释自己是如何处理模型边界的能量耗散,也没有说明自己所选取的那个神秘的“势函数”,其物理依据究竟是什么。
这在博格这样的内行看来,是不可接受的。这让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高翔的这套模拟,不过是一个为了迎合实验结果,而精心构建出来的、与现实脱节的“数字乌托邦”。
他身旁的米勒教授,也看出了这一点。他低声对博格说:“阿兰,看来,他们的‘魔法’,不仅仅存在于实验台上,更存在于计算机里。”
博格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他已经想好了,要在q&A环节,如何用最专业的、最无法回避的问题,来撕开高翔这套“完美理论”的华丽外衣。
哈特曼教授看着这一切,脸上的笑容,愈发自信。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一个建立在“不可靠”的实验设备和“无法重复”的实验现象之上,又用一个“过于理想化”的理论模型来强行解释的故事。
当这三个支柱,在q&A环节被一一击溃时,这座看似华丽的学术大厦,将会瞬间崩塌,摔得粉身碎骨。
台上,高翔的讲解,已经接近尾声。
他展示了最后一张幻灯片,那是一张将实验观测、理论模型、计算模拟三者完美结合在一起的总结图。图片的正中央,是那句贯穿始终的、霸气十足的宣言:
we didnt find a new material. we discovered a new law.
(我们没有找到一种新材料,我们发现了一条新定律。)
这张幻灯片,成为了压垮许多人心中最后一丝怀疑的稻草。
“双剑合璧”的报告模式,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实验与理论,相互印证,彼此支撑,构成了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完美的逻辑闭环。
会场内,再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高翔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他的任务,已经完成。
他成功地,用一套最华丽、最自洽、也“破绽”最明显的理论,为台下的猎人们,构筑了最后一重、也是最坚固的一座陷阱。
现在,所有的“毒饵”,都已撒下。
所有的猎物,都已就位。
接下来,就该是收网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