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湾,兴城。
与江北“新地平线”总部充满未来感的科技氛围不同,这里是共和国最核心的船舶总装基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海风咸味与金属切割时产生的焦糊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视线所及之处,尽是高耸入云的龙门吊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巨型船坞。
韩立阳和秦峰站在一艘正在合拢的巨舰分段前,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视觉冲击。
他们身后,一辆重型卡车缓缓停稳,车厢上装载的,正是那五十个被特殊合金箱密封的“华-夏一号”涡轮盘。与之前交付给空军陆总工的那些追求极致轻量化的航空发动机涡轮盘相比,眼前这些明显要更大、更厚重。
“韩博士,秦博士,欢迎来到我们‘大家伙’的家。”
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海军装备部的魏总工,一位皮肤黝黑、步履生风的中年男人,快步向他们走来。他身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手上还沾着些许油污,丝毫没有领导的架子。
“魏总工,您好。”韩立阳伸出手,与他有力地握了握。
魏总工的目光越过他们,直接落在了那辆卡车上,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宝贝都带来了?”
“全部按时交付,一共五十件,每一件的出厂检测报告都在这里。”韩立阳将一份文件递了过去。
“好,好啊!”魏总工接过文件,随手交给身后的助手,然后领着他们走向不远处一栋巨大的测试厂房,“走,我们为你们准备好了最好的‘考场’。”
进入厂房,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厂房中央,安放着一台巨大的、被拆掉了外壳的舰船用燃气轮机。粗壮的管道和复杂的线路交织在一起,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钢铁巨兽。几位同样穿着工装的工程师正在进行最后的检查。
魏总工指着那台机器,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这就是我们下一代主力驱逐舰和航母的动力核心,cGt-50重型燃气轮机。它的性能很强,但一直有个‘心脏病’。”
他顿了顿,看向韩立阳和秦峰:“航空发动机追求的是极致的推重比和瞬时响应,但我们舰船不一样。我们需要的是长时间、不间断的超高功率稳定输出。我们的军舰一出海,可能就是几十天,发动机需要时刻准备着从巡航功率瞬间提升到最大战备功率,而且一开可能就是几个小时甚至一天一夜。”
“在这样的极限工况下,对涡轮盘的抗蠕变和抗疲劳性能要求,比航空发动机还要苛刻。我们现有的高温合金,在这种‘马拉松’式的折磨下,寿命缩减得非常厉害,成了制约我们全电推进系统发挥最大效能的瓶颈。”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走了过来,他是这里的首席技师,姓刘,大家习惯叫他刘工。他看了一眼韩立阳和秦峰,又看了看被运进来的合金箱,语气里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怀疑。
“魏总,我听说了,这批盘片在空军那边表现很好。”刘工开口道,声音沙哑,“不过航空和我们航海不是一回事。他们飞在天上,讲究‘克克计较’。我们泡在海里,盐雾腐蚀、湿热交变,对材料的要求更复杂。说到底,不还是个涡轮盘吗?真能有那么神奇?”
他的话代表了在场不少老工程师的心声。他们一辈子都在和各种高温合金打交道,深知材料科学的进步都是以“年”为单位,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对“新地平线”这种横空出世、号称能“包治百病”的新材料,本能地抱有一丝怀疑。
秦峰闻言,并没有急着辩解,只是平静地说道:“刘工,数据不会说谎。我们先看测试结果。”
魏总工点了点头,对刘工说:“老刘,按最严苛的‘战损’标准来。我就是要看看,这颗新‘心脏’,到底够不够硬。”
“明白。”刘工不再多言,转身对手下的工程师们一挥手,“开箱,吊装,准备测试!”
合金箱被打开,当那闪烁着暗金色光泽的“华夏一号”涡轮盘被吊装起来时,现场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吸气声。它表面的光洁度如同镜面,复杂的曲面叶片在灯光下反射出流动的光影,充满了工业美感。
涡轮盘被精准地安装进了燃气轮机的核心位置。工程师们迅速连接上传感器,封闭测试舱段。韩立阳和秦峰则被请进了厚厚的防爆玻璃墙后面的主控室。
主控室里,十几块屏幕上显示着密密麻麻的参数。刘工亲自坐在了主控台前,眼神变得无比专注。
“各单位注意,测试准备。”刘工的声音通过广播传遍整个厂房,“启动点火程序!”
“点火程序启动!”
伴随着一阵低沉的轰鸣声,燃气轮机开始运转。主控屏幕上,代表转速的数字开始迅速攀升。
“加大功率,进入巡航工况!”
“巡航工况稳定!”
“很好。”刘工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屏幕上代表涡轮盘核心温度和应力的曲线,“下面,直接进入‘最大战备功率’模式,并且,给我连续跑一个小时!”
“什么?!”他身后的一个年轻工程师失声叫了出来,“刘工,这超过了安全规程!我们以前的盘片,最多只能维持十五分钟!”
“执行命令!”刘工的声音不容置疑。
主控室里的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屏幕上的功率条被瞬间拉满。刺耳的警报声随之响起,但这不是故障警报,而是代表着设备正运行在远超常规的极限状态。
透过防爆玻璃,可以看到测试舱内的燃气轮机,因为巨大的能量输出,整个机体都在微微颤抖。涡轮盘所在的核心位置,已经因为高温而变得通红,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
涡轮盘的各项参数曲线,稳得像一条直线,没有任何衰减的迹象。
三十分钟……四十五分钟……
刘工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不是担心设备爆炸,而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从业三十多年,从未见过任何一种合金,能在如此恐怖的工况下,连续运转这么长时间而性能毫无变化。
终于,一个小时的计时结束。
“降低功率,进入冷却程序!”刘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
燃气轮机巨大的轰鸣声逐渐平息下来。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是漫长的等待。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验,在于冷却之后。高温下的性能稳定,不代表材料内部没有发生永久性的损伤。
当冷却程序结束,测试舱的舱门被打开时,一股热气喷涌而出。工程师们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经历了一个小时极限折磨的涡轮盘拆卸下来,用特制的吊具,稳稳地放在了检测平台上。
它依旧闪烁着暗金色的光泽,表面看不出任何的形变或裂纹。
魏总工、刘工,以及韩立阳和秦峰,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检测小组立刻开始工作,超声波探伤、x射线衍射、金相分析……一套流程下来,又是一个小时。
最终,一份详尽的检测报告,被送到了魏总工和刘工的手中。
刘工的手微微颤抖着,他看着报告上的结论,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魏总工抬起头,看向韩立阳,眼神里是难以置信的狂喜。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但依旧掩饰不住那份激动。
“报告显示……蠕变……为零。”
“疲劳损伤……未检出。”
“更……更不可思议的是,”魏总工指着报告的最后一页,声音都变了调,“金相分析显示,材料内部的微观结构,比测试前还要更加均匀和致密。这说明……这说明它的‘自修复’机制,在冷却过程中,修复了测试时产生的那些我们仪器都无法检测到的微小损伤!”
整个主控室里,鸦雀无声,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这意味着什么,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
这意味着,他们拥有了一颗永远不会疲劳、甚至会“越战越勇”的“心脏”!
刘工缓缓地走到韩立阳面前,这位跟钢铁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人,此刻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他伸出粗糙的、满是老茧的手,紧紧地握住了韩立阳的手。
“韩博士……”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收回我之前的话。这……这不是涡轮盘……”
他转过头,看着远处船坞里那艘航母巍峨的轮廓,说道:
“这是我们航母战斗群未来的‘大心脏’!一颗永远不会得‘心脏病’的、强大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