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刚要沉入梦乡,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尖叫起来。
那是三个月前新装的白色座机,机身小巧得像块肥皂,专门用来接业务,号码只给过几个相熟的老客户。铃声是电子合成的“滴滴”声,比办公室那部老西门子尖锐十倍,在死寂的夜里像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耳膜,头皮瞬间发麻。
我没立刻起身。干这行的都知道,深夜的电话铃十有八九是催命符——不是客户家里出了人命关天的岔子,就是麻烦事顺着电话线找上门。指尖在被单上抠出几道褶皱,听着铃声在空荡的客厅里撞来撞去。
响到第五声,铃声突兀地停了。我松了口气,眼皮刚要合上,那“滴滴”声又炸开了,这次更急,一下接一下地砸过来,密集得像暴雨打在铁皮上,带着股不容拒绝的执拗,仿佛电话那头的人正红着眼,死死按着拨号键。
我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脚底板窜上来,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客厅没开灯,只有窗外的路灯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上投出一道细长的光带,边缘锐利得像把刀,把客厅劈成两半,像是阴阳两界的分界线。
那部白色座机就蹲在电视柜上,屏幕亮着幽幽的蓝光,在黑暗里格外扎眼。屏幕上跳动的不是数字,依旧是一串乱码——和办公室那串不一样,却同样扭曲,像是被按在水里的活物在拼命扭动、挣扎,每道折线里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怨毒。
我站在光带边缘,脚像灌了铅似的不敢踏进去。不知怎的,小时候奶奶的话突然从记忆深处钻出来:“夜里的电话响,别急着接。
阴曹地府的线路有时候会搭错,那边的人找不着路,就顺着电话线勾阳间的魂。”奶奶当了一辈子神婆,屋里总摆着香炉和桃木剑,她的话我从小听到大,虽不全信,此刻却像根冰针,扎得后颈发凉。
铃声响到第七声时,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灌满了冰冷的空气。不管是活人还是“别的东西”,躲是躲不过的。指尖刚碰到塑料机身,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缝窜上来,比洗澡前那股阴寒更甚,像是握着块冻了半夜的冰,指关节瞬间僵得发疼。
“……找到你了……”
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但这次离得极近,仿佛就贴在听筒上呼气,那股气息(或者说冷气)透过塑料渗过来,带着浓烈的水腥气——像是刚从河底捞出来的水草,裹着淤泥和腐烂的浮萍,腥得人胃里翻江倒海。
我浑身一僵,听筒差点脱手砸在地上:“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恐惧像只冰冷的手,攥得我喉咙发紧。
“……冷……”声音里混进了啜泣,不是放声大哭,而是被水呛住的呜咽,断断续续,像破风箱似的抽着气,压抑里裹着绝望,“……帮我……拉我……出来……”
“从哪拉你出来?你到底在什么地方?”我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后背的冷汗把睡衣浸得透湿,贴在身上黏糊糊的,像裹了层湿泥。
“……水……里……”
“哗啦——!”
一声炸雷似的水声从听筒里爆开,像是有人在深水里猛地挣扎,胳膊或腿狠狠划出水面又砸下去,溅起的水花几乎要冲破听筒,扑到我脸上。
紧接着是布料摩擦的声响,沉闷而滞涩,像是厚重的棉衣吸饱了水,被人拖着划过瓷砖地面,每一寸挪动都带着千斤重的阻力。还有指甲刮擦瓷砖的“咯吱”声,尖锐得像用牙啃着玻璃,仿佛要在坚硬的瓷砖上抠出几道血痕来。
“啊——!”女人的尖叫被水闷住,变成含混的呜咽,里面裹着极致的痛苦和恐惧,像把钝刀在我耳膜上反复切割。几秒钟后,一切戛然而止,只剩下冰冷的“嘟嘟”声,在听筒里有节奏地跳动,像在为谁的死亡倒计时。
我盯着听筒僵了半分钟,直到指节冻得发木,才猛地挂断,像是甩掉一块烧红的烙铁。
客厅里漆黑一片,只有座机屏幕还亮着,那串乱码在幽蓝的光里扭曲蠕动,像只圆睁的眼睛,幽幽地盯着我,连眨眼都带着寒意。
我冲进卧室,“砰”地反锁房门,后背死死抵住门板滑坐在地。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蹦跶,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耳边全是刚才的水声、呜咽声和刮擦声,挥之不去,仿佛那些声音不是从电话里传来的,而是就发生在卧室的卫生间里,那扇紧闭的门后正积着一缸冰冷的水。
这不是恶作剧。绝对不是。
两次电话,不同的乱码,同一个声音,反复提到“水”“冷”“拉出来”。如果是活人,经历这种折磨恐怕早已没了气息。如果不是……
不敢往下想,后背一阵发凉,像是有人对着我的后颈吹冷气。奶奶的话又在耳边回响:“那边的人托梦打电话,多半是心里有未了的事,冤屈没处诉,才找个阳气弱的活人搭话。”
摸出手机查来电记录,和办公室那通一样,显示“未知号码”。试着回拨,听筒里依旧是毫无感情的电子音:“您拨打的号码不存在。”
躺回床上,瞪着天花板到天亮。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变成毛毛雨,敲打着玻璃,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像有人用指甲轻轻叩门,一下,又一下。天快亮时终于迷糊过去,梦里全是漆黑的水——
冷得像冰,无边无际,我拼命往上游,脚踝却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往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拖。低头一看,是只惨白的手,指甲缝里嵌着墨绿色的淤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耳边全是那个女人的哭声,“救我……好冷……”,缠得我喘不过气。
早上七点,被噩梦惊醒时,冷汗已经浸透了床单,身上黏糊糊的,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
我坐在床边抽烟,连抽三根,尼古丁也压不住太阳穴突突的跳动。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小坟头,泛着灰白的光。作为侦探,遇到无法解释的事,第一反应不该是发抖,而是找线索、拼碎片、理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