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建军,今儿个给你们讲的这事儿,是我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坎儿。这事过去快二十年了,但只要一到阴雨天,我右胳膊上那道月牙形的疤就会隐隐作痛,夜里总能听见水珠子滴在地板上的声音,嗒,嗒,嗒……像是有人刚从水里爬出来,站在我床边。
可现在再听这声音,心里头却不发怵了,反倒有点念想——念想那个三面环山、一面靠水的龙湾村,念想那些在黑龙潭边陪我闯过生死的人。
那是1998年的夏天,我二十出头,在城里的汽修厂当学徒。七月初头,老家打来电话,说我爷爷没了。
我爷爷是龙湾村的老支书,一辈子没离开过那个小村子。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给一辆解放卡车换轮胎,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烫得我赶紧缩回手——那天的日头毒得很,柏油路面都快化了,可我心里一下子就凉透了,凉得像揣了块冰。
连夜赶回老家,绿皮火车晃悠了十多个小时,硬座硌得我屁股发麻。车窗外的风景从城市的高楼变成田野,再变成连绵的山,越靠近龙湾村,心里头就越沉。
转长途汽车的时候,遇到个同县的老乡,听说我是龙湾村的,一撇嘴:“你们村那黑龙潭,最近是不是不太平?我听人说,有东西出来拉人下水。”
我心里咯噔一下,没接话,只觉得后脖颈子冒凉气。长途汽车在土路上颠簸,扬起的尘土糊了满脸,等终于到了镇上,又搭了辆村里王二愣子的拖拉机,才算瞅见村口那棵老槐树。
龙湾村我从小待到大,闭着眼睛都能摸到每家的门槛。可那天远远望见老槐树,心里头却直发怵。
槐树叶子蔫巴巴的,明明是盛夏,该是枝繁叶茂的时节,却透着股子死气沉沉的灰绿色,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树底下蹲着几个老头,见了拖拉机,都直愣愣地站起来,眼神里带着怯生生的同情。
“建军啊,节哀。”王二愣子把拖拉机停在晒谷场,他手黑黢黢的,递过来一块皱巴巴的毛巾,“你爷爷走得……突然。”
我接过毛巾擦了把脸,汗混着土黏在皮肤上,腻得难受。“我爷身体不是一直挺硬朗吗?上回打电话还说能下地割麦子,一顿能吃俩馒头。”
王二愣子挠了挠头,他后脑勺有块疤,是小时候爬树摔的,这会儿一挠,疤更红了。
“是挺突然……夜里去看水库,就没回来。第二天一早,村里人在黑龙潭边上发现了他的草帽,还有半截手电筒,电池都泡鼓了。”
黑龙潭。这三个字一出口,我后脖颈子唰地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顺着脊椎往下窜。龙湾村外那条河叫龙湾河,绕着村子拐了个大弯,河中间有个深潭,水色常年发黑,黑得发绿,不管天多旱,那潭水都不见少,像是地底有泉眼没完没了地冒。
村里人都叫它黑龙潭,老辈人说那潭底通着龙宫,龙王爷不高兴了就翻浪花;也有人说,那底下压着不干净的东西,是早年间屈死的冤魂聚在那儿。
我小时候听爷爷讲过,黑龙潭里有水猴子。说是长得像三四岁的小孩,浑身是毛,黑不溜秋的,爪子尖得像锥子,专拉在河边洗衣服、洗澡的人下水。
每年夏至,村里都要在潭边烧纸祭拜,摆上馒头、水果,有时候还杀只鸡,把血滴在潭里,说是给“潭主”上供。谁家孩子要是敢靠近潭边三步之内,准得被爹妈揪着耳朵回家,一顿巴掌是少不了的。
“我爷去黑龙潭干啥?”我皱着眉问。爷爷是管水库的,水库在村子另一头,离黑龙潭隔着三座山,平时没事绝不会往那边去。
王二愣子压低了声音,唾沫星子喷在我胳膊上:“前阵子潭里不太平……村西头狗蛋他娘跟我念叨,说狗蛋在潭边放牛,牛绳掉进水里,他伸手去捞,水里突然有东西抓他脚踝,拽得死紧,多亏他爹扛着锄头路过,一把把他薅上来,不然人就没了。狗蛋脚踝上留了五个青黑色的指印,跟小爪子似的,肿了好几天,摸上去冰碴儿似的凉。”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你爷爷是老支书,一辈子好强,说不能让这东西祸害村里。他说他年轻时见过这玩意儿,有法子治。那天晚上,他揣着桃木剑,带了瓶黑狗血,说去潭边‘谈谈’,就再没回来。”
我心里堵得慌,像塞了团湿棉花。爷爷这辈子就认死理,村里的事比自家事还上心。小时候我偷摘邻居家的桃,被他追着打了半条街,边打边骂:
“咱龙湾村的人,得守规矩,不能让人戳脊梁骨!”现在想想,他去黑龙潭,哪是去“谈谈”,分明是去拼命。
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进村子,路边站着不少村民。张婶眼睛红红的,拉着我的手直叹气;刘叔蹲在墙根抽烟,见了我,把烟头摁灭,想说啥又没说,只拍了拍我肩膀。
他们脸上都带着同情,可眼神里总藏着点别的东西,像是害怕,又像是忌讳,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爷爷的灵堂设在老宅的堂屋里。老宅是土坯房,墙皮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黄土。棺材停在正中间,盖着白布,白布上绣着“奠”字,边角有点发黄。
两旁点着白烛,火苗忽明忽暗,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歪歪扭扭,把墙上爷爷的遗像照得一半明一半暗。遗像是去年拍的,爷爷穿着蓝布褂子,笑得满脸褶子,手里还攥着个麦穗。
我跪在蒲团上,膝盖硌得生疼,可心里的疼更甚。看着遗像里爷爷的脸,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砸在蒲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守灵的第一晚,村里的几个长辈陪着我。李大爷、刘婆婆、村主任王强,还有几个跟爷爷同辈的老人。
他们坐着小马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的都是爷爷的好:年轻时修水库,带头跳进冰水里堵漏洞;分地的时候,把好地让给贫困户;谁家有难处,他总能掏出几块钱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