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九,自记事起便跟着师父青云道长在青云山修行。师父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有道行之人,道观虽简陋,却总在香火缭绕中透着股让人安心的沉静。可我十五岁那年的中元节刚过,这份沉静就被山脚下槐溪村的急报彻底打碎了。
那天日头毒得厉害,毒辣的阳光把道观门前的青石板晒得发烫,蝉在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叫,聒噪得像是要把人的耳膜钻穿。
我正蹲在后院帮师父挑拣碎掉的辰砂,就听见前院传来“咚、咚、咚”的磕头声,一下比一下沉重。跑出去一看,槐溪村的村长正跪在青石板上,怀里揣着用油纸包好的两斤粗茶,手边还放着一篮沾着泥的土鸡蛋。
他额头上已经磕出了紫红的血印,汗水混着血珠顺着皱纹往下淌,可脸上的冷汗却比头顶的日头更烫人,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道长……救救我们村……”村长嗓子干得发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死人……死人跑了啊!”
师父当时正在后院晒朱砂,竹簸箕里的朱砂红得发亮,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听到这话,他手里的簸箕没晃一下,可眉头却猛地拧成了个疙瘩,那纹路深得能夹住蚊子。
我蹲在旁边,手里还捏着一粒碎辰砂,就听村长语无伦次地哭诉:村西头的王老五三天前害了急病没了,按村里的规矩停灵七天,等头七过了再下葬。结果昨晚守灵的儿子年轻贪睡,靠着棺材沿打了个盹,醒来就见厚重的棺材盖翻在地上,里面的尸体没了踪影!
棺材底只留着个黑黢黢的手印,指节粗大,边缘泛着青黑,最吓人的是,那手印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新鲜的湿泥土,像是刚从地下爬出来一般。
“犯了忌讳。”师父放下簸箕,从墙角拿起一根桃木枝,轻轻挑了挑朱砂堆,红砂簌簌滑落,“头七未过,孝子守灵哪能睡死?尸身本就带着死气,沾了地气,又赶在七月半阴气最重的时候,这是要起煞啊。”
我当时对这些阴阳之说还一知半解,可光是听着“尸体跑了”四个字,就觉得后脖颈子直冒凉气。师父常说我八字轻,是阴邪最爱的“软脚虾”,平时连后山的乱葬岗都不让我靠近,更别提亲眼见什么尸变了。
可当师父转头对我说“阿九,去厢房把我的黄布道袍和桃木剑取来”时,我心里一沉——这事,我躲不过去了。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手都在发颤。黄布道袍叠得整整齐齐,边角绣着暗红色的符文,摸上去带着股陈旧的草药香;桃木剑插在牛皮剑鞘里,沉甸甸的,据说浸过三年的糯米水。师父站在门口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在暮色中明明灭灭,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阿九,记好了。”他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他脸上缭绕,让那双平时清亮的眼睛显得有些模糊,“今晚跟我下山,路上的规矩不能破。”
我点点头,看着他烟杆往鞋底一磕,烟灰簌簌落下。“第一,过了酉时别回头,不管听见谁叫你的名字,哪怕是我,三声之内都不能应。”
我忙不迭点头,指尖捏着几张黄符纸往布包里塞,符纸边缘的朱砂符文被汗水浸得微微发潮。
师父盯着我慌乱的动作,又开口道:“第二桩规矩,路上若看见穿红衣的女人,无论她是哭是笑,千万别搭话。尤其别碰她递来的任何东西——糕点、水、哪怕是一片叶子都不行。”
他指尖在门框上轻轻敲着,木框上的旧漆簌簌往下掉,“七月半刚过,那些没找着替身的孤魂野鬼怨气最重,最爱变作艳色勾人魂魄,红衣是至阳之色,反被阴邪用成了陷阱。”
我喉结动了动,没敢应声,只把这话在心里反复默念。师父顿了顿,烟杆往门框上磕了磕,烟灰落了一地。
“第三,到了槐溪村,夜里不管听见什么动静——哭喊声、敲门声,甚至有人叫你出去,都得待在屋里,门窗锁紧,天亮才能出来。还有,棺材铺、停灵屋、坟地边上那三块地的土,脚不能随便踩,那些地方阴气沉,踩了容易沾晦气,招东西跟着。”
我把三条规矩在心里掰着指头数了三遍,手心里的汗把布包的带子都浸得发潮。那时候我还不懂,这些师父用烟圈和叮嘱裹着的“规矩”,往后会在无数个凶险夜里,成了护我周全的保命符。
傍晚时分,日头往山坳里沉,天边烧起一片橘红的晚霞,看着暖融融的,却照不进山路里的阴凉。我们跟着村长往槐溪村赶,崎岖的山路被踩得坑坑洼洼,夕阳把我们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三根飘在风里的草。
路边的野草疯长,没过膝盖,草叶上的尖刺刮着裤腿,沙沙作响。偶尔能看见草丛里露出半截青灰色的石碑,上面的字被风雨侵蚀得坑坑洼洼,只剩几个模糊的笔画,看着像谁在暗处龇牙。
村长走在最前面,脊背佝偻着,手里紧紧攥着个红布包,鼓囊囊的,走路时能听见里面“沙沙”的响动。我好奇地拽了拽师父的道袍下摆,小声问那是什么。
师父瞥了一眼,烟杆在嘴里咂了咂:“黑狗血泡过的糯米,阳气重,遇上不干净的东西,撒一把能挡一挡,辟邪用的。”
风从山涧里钻出来,带着股潮湿的土腥味,吹得路边的树枝乱晃,影子在地上张牙舞爪。我下意识攥紧了怀里的桃木剑鞘,只觉得这山路怎么也走不到头,而夜色,已经顺着山尖悄悄爬下来了。
“村里老人都说,王老五死得不踏实。”村长叹了口气,脚下的石子滚下山崖,“他生前跟人争地界,把邻村的李老四推下过山坡,李老四断了条腿,去年冬天没熬过去。王老五下葬前一晚,李老四的婆娘还来坟前哭骂,说要他死了也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