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像有冰凉的蛇腹贴着皮肉蠕动。这青黑如腐叶的胎记,这漏洞百出的含糊说辞,还有那两锭沉甸甸、冷森森的赤金……
我指尖在袖中攥紧了折扇,骨柄硌得掌心生疼,最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既是乡邻喜事,又蒙村长盛情相邀,本官初来乍到,还得老村长多多提携,明日定当叨扰。”
初来乍到,羽翼未丰,实在不宜与这地头蛇般的人物骤然撕破脸皮。更何况,这茶香镇的迷雾里藏着太多勾连——聚香楼的诡秘、失踪女子的疑云、那罐知府案头的“女儿红”。
再加上眼前这位颈带“茶叶”胎记的王村长,早已织成一张裹挟着腥甜茶香的巨网,将我牢牢罩在中央。网中究竟缠绕着多少污秽秘密?唯有亲入虎穴,方能一窥究竟。
离开驿站时,雨势稍歇,天色却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得仿佛要压塌远处的山峦,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
王村长殷勤地在前引路,他微胖的身影在泥泞的驿道上投下长长的暗影,被残雨冲刷的地面坑洼不平,那影子也跟着扭曲变形,活像条蠕动的肥虫。
他每走一步,后颈衣领下那片青黑色的“茶叶”胎记便若隐若现,在昏暗中轻轻晃动,边缘的褶皱竟如同活物般在皮肤下游走,看得人头皮发麻。
一阵湿冷的风打着旋儿掠过,卷起地上的泥水溅在官靴上。风中那股甜腻的茶香陡然浓烈起来,像是煮沸的糖浆泼洒在空气中,甜得发齁,几乎要黏住人的喉咙。
然而就在这腻人的甜香深处,一股淡淡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毫无征兆地窜了出来,顺着鼻腔直钻脑髓,激得人胃里一阵翻搅!
我心下一凛,猛地回头望向驿站方向。只见那老卒依旧佝偻着身子站在驿站的柴门边,像截枯木般钉在原地,并未进去。
他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了颜色,浑浊的老眼里填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恐,眼球几乎要凸出来,正死死盯着我这边。他枯瘦的手在胸前急促地摆动着,像是在驱赶什么,又像是在拼命摆手示警,嘴唇剧烈地开合着,皱纹里积满了恐惧,显然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呼喊。
然而,除了呜咽的风声和檐角单调的滴水声,我什么也听不见。他那无声的、绝望的警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便被浓重的暮色和诡异的茶香彻底吞噬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东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整个茶香镇便被震耳欲聋的锣鼓唢呐声彻底淹没了。
那声响敲得又急又乱,唢呐吹得尖厉高亢,乍听之下满是亢奋,细品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空洞和歇斯底里,如同垂死者回光返照时的最后挣扎,听得人心里发紧。
我换了簇新的青色鹭鸶补服官袍,衣料挺括,绣纹精致,却掩不住心底的沉郁。骑着驿站那匹步履蹒跚的老马,蹄铁踏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在这喧嚣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刚刚到村口,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甜腥气便混杂在喧嚣的锣鼓声里扑面而来——那是劣质蔗糖熬煮的甜,混合着生肉的腥,还有若有若无的茶叶陈腐味,黏糊糊地裹住人的口鼻,让人几欲作呕。
抬眼望去,王村长家那高耸的青砖院墙顶上,密密麻麻插满了血红色的绸带,从墙头垂落,足有丈余长。
风一掠过,无数条红绸便疯狂扭动、翻卷,时而缠作一团,时而猛地绷直,乍一看去,竟似无数条猩红的毒蛇在墙头纠缠厮杀、昂首吐信,那腥烈的红在阴沉天色下泛着妖异的光!
院门大开着,像是一张咧开的巨口。里面黑压压地摆了不下三四十桌流水席,粗木方桌拼得歪歪扭扭,条凳简陋陈旧,不少凳腿还垫着石块才勉强放平。本该人声鼎沸、笑语喧天的场面,此刻却死寂得令人心悸。
村民们围坐桌旁,手里大多捧着粗陶酒碗,碗沿油腻腻的,碗里浑浊的酒液微微晃荡,映着一张张麻木、灰败的脸。他们大多低着头,眼神空洞地望着油腻的桌面或脚下泥泞的地面,嘴唇紧抿,连咀嚼的动作都透着股机械感。
没有交谈,没有笑容,甚至连咳嗽声都鲜少听见,仿佛不是来喝喜酒,而是参加一场沉默的葬礼。
几个不知事的孩子在桌凳间追逐打闹,光着的脚丫踩在泥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其中一个梳着冲天辫的小男孩刚发出几声清脆的嬉笑,立刻被旁边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猛地一把拽住胳膊,那妇人的指甲几乎要掐进孩子肉里,另一只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巴,力道之大,连孩子的脸颊都被捏得变形。
孩子惊恐地瞪大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在那妇人的指缝里徒劳地挣扎,发出“呜呜”的闷响。而那妇人的眼中,除了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便是一片死寂的绝望,仿佛刚才捂住的不是孩子的嘴,而是自己即将脱口的哭喊。
“温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真是蓬荜生辉啊!”
王村长的嗓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铜锣,硬生生穿透了嘈杂的锣鼓唢呐声,在院子里炸响。他穿着一身簇新的藏青色锦缎长袍,料子滑亮得能映出人影,胸前用暗红色丝线绣着个硕大的“囍”字——
只是那红色暗沉得诡异,边缘泛着黑褐,在阴沉天光下瞧着,竟真像用干涸凝结的污血染就,透着股说不出的腥气。
他快步从门内迎出来,袍角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卷着地上的泥灰扑过来。脸上堆着的笑容比昨日在驿站时更热络,眼角的纹路都挤成了堆,可那笑意压根没到眼底,眼尾的褶皱里藏着掩饰不住的焦躁,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连拱手作揖时,指尖都在微微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