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身下马,靴底踩在泥泞里陷下半寸,将缰绳递给一旁候着的驿卒。那驿卒接过缰绳时手都在抖,目光飞快扫过院内景象,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王村长亲热地引着我往里走,肥厚的手掌几乎要搭在我肩上,一股混合着劣质熏香与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经过西侧一间冒着滚滚白汽的厨房时,一阵沉闷而急促的“咚咚”声从里面传来,极有规律,像是沉重的斧头在砧板上反复砍剁着骨头,每一声都闷响在人心口。
白汽从门缝里钻出来,裹着浓重的肉腥与茶叶混合的怪味,熏得人鼻腔发疼。一个膀大腰圆的厨子恰好拎着一把厚背菜刀从门帘后钻出来,刀身和握柄上沾着大片暗红发黑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渍混着油污,在阴沉天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他猛然看到身着官服的我,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菜刀“哐当”撞在门框上,慌忙背到身后,肥硕的身子挡住我的视线,眼神躲闪着瞟向地面,喉结滚动着咽了口唾沫。
就在他缩手的瞬间,我分明看到他那粗壮的手背上,溅着几点同样暗红的血点,而指甲缝里,竟塞满了细碎的、深绿色的碎末——那颜色暗沉发乌,那质地干燥发硬,分明是碾碎了的陈年茶叶!
拜堂的仪式设在正厅。厅堂高大却阴森,梁柱上挂着的旧红布早已褪色成灰褐色,边角卷曲如枯蝶翅膀,蛛网在角落里结得密不透风。
供桌上两根小儿臂粗的惨白色大蜡烛正熊熊燃烧,烛芯爆出的火星溅在地上,烫出一个个焦黑的坑点,散发出一股蛋白质烧焦的糊味,像是有什么活物被生生烙过。烛泪如同凝固的血泪,顺着烛身蜿蜒而下,在供桌边缘积成一小滩,泛着油光。
王憨被两个健壮的帮工一左一右架着,站在供桌前。他套着一件极不合身的猩红绸袍,领口歪到一边,露出一截乌黑油亮的脖颈,泥垢结成了块。
他咧着嘴傻笑,涎水不受控制地顺着肥厚的嘴角往下淌,滴落在崭新的红袍前襟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黏腻得令人作呕。
他一只手里死死攥着个同样猩红的绸布绣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不时神经质地往旁边拉扯一下,试图将旁边的新娘拽得更近些,那力道几乎要将人扯倒。
新娘穿着一身同样刺目的红嫁衣,身形纤细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头上严严实实地盖着大红盖头,垂下的流苏纹丝不动,连呼吸的起伏都微弱得看不见,仿佛盖头下只是一具僵硬的躯壳。
她就那么僵直地站着,脊椎弯出一个不自然的弧度,像一株被无形的重物压弯了腰、濒临折断的芦苇,了无生气。
“吉时已到——” 司仪是个干瘦的老头,颧骨高耸如刀削,声音尖利地拔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喜庆,在压抑的正厅里显得格外刺耳,“一拜天地——!”
两个帮工用力按住挣扎傻笑的王憨,胳膊上的青筋暴起,强迫他僵硬地弯下腰。而旁边的新娘,却依旧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纹丝不动,连盖头的流苏都未曾晃动半分。
司仪的额头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水珠。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拔得更高,近乎嘶喊:“一拜天地——!!”
厅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王憨喉咙里发出的“嗬嗬”怪笑,还有供桌下不知什么东西发出的“窸窣”轻响。新娘盖头下的身影,依旧凝固如雕塑。
王村长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底的焦躁几乎要溢出来。他浑浊的眼珠猛地转向侍立在新娘侧后方的一个穿蓝布褂子的老妈子,眼角的皱纹骤然绷紧,使了个凌厉的眼色。
那老妈子像被针扎了似的,一个箭步冲上前,枯瘦如柴的手指像鹰爪般,隔着厚厚的红嫁衣,在新娘的后腰上狠狠一掐!力道之大,连站在几步开外的我都仿佛听到了皮肉被拧转的细微声响,像枯枝折断的脆响!
新娘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通了电流的木偶,上半身以一种极其僵硬、极其不自然的姿态向前弯折下去,腰背弓起的弧度生硬得可怕,仿佛脊椎随时会从中断裂。盖头的流苏终于晃动了一下,却像是断了线的傀儡。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剩下的仪式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草率中飞快完成。王憨被人半拖半拽地拉下去喝酒,他依旧傻笑着,涎水浸湿了胸前的红绸,手里的红绸球被攥得变了形,上面赫然缠绕着几缕被生生扯下的、乌黑的长发,发丝上还沾着暗红的血点。
我被王村长引至正厅东侧,一张紫檀木书案早已备好。案面光可鉴人,木纹如流水般蜿蜒,显然是件上了年头的珍品,与这宅院的粗陋格格不入。
案上铺着的生宣泛着莹润的光泽,纤维细密,触手微凉,一看便知是贡品级的好纸。一方端砚沉甸甸压在案头,砚池里墨汁浓黑如漆,泛着绸缎般的光泽,凑近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松烟清香,混着些许陈年墨锭特有的沉郁气息。
王村长亲自捧着个描金锦盒侍立在侧,锦盒上绣着缠枝莲纹样,边角却磨得有些发白。他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只是那笑意浮在皮肉上,眼角的纹路里还凝着未散的阴翳,眼神总像被无形的线牵着,不由自主地飘向厅堂中央——
那个依旧盖着盖头、僵立不动的新娘,带着一种隐晦的审视,仿佛在确认什么,又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连捧着锦盒的手指都在微微收紧。
“有劳大人挥毫!”王村长微微躬身,袍角扫过地面的稻草灰,扬起一阵细尘,声音里裹着刻意的恭顺,却掩不住那丝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