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的翻江倒海还没平息,这场令人窒息的宴席总算到了头。我强撑着起身,连客套话都懒得说全,只匆匆拱了拱手,便借着“风寒不适”的由头告辞。
王村长那双眼珠子在我背后转得像算盘,嘴上说着“大人慢走”,语气里的阴鸷却像针似的扎过来。我没敢回头,几乎是踉跄着冲出那座阴森的宅院,翻身上马时靴底都在打滑,马刺磕在马腹上,惊得坐骑扬蹄嘶鸣。
一路疾驰,直到身后茶香镇的轮廓被暮色吞掉,攥着缰绳的手心还全是冷汗。
当天傍晚,残阳刚把驿站的瓦檐染成血色,我正对着油灯翻看卷宗,窗棂突然被风撞得吱呀作响。鬼使神差地,我又摸到了王村长家附近。那座白日里还喧闹的宅院此刻静得像座坟,唯有正厅的窗纸透着橘红的光——是红烛在烧。
门窗关得密不透风,连条缝都没留,可那跳动的烛火偏要把内里的龌龊往外漏。窗纸上,两道扭曲的黑影正疯狂地扭动,大得几乎占满了整面墙。
左边那道又高又笨,脊梁佝偻得像块被雷劈过的枯木,不是王憨是谁?他两条胳膊像铁箍似的锁着个纤细的影子,那影子穿着嫁衣,裙摆的褶皱在墙上抖得像濒死的蝶——是新娘!
王憨的头垂得快埋进对方颈窝里,后脑的头发散乱如草,正疯狂地拱动、撕咬,每一下都带着令人牙酸的闷响,仿佛能听见皮肉被扯开的声音。那姿态,活脱脱是头饿疯了的狼,正对着到手的猎物往死里啃!
“啧,你这蠢东西。”旁边突然响起王村长的声音,隔着窗纸都透着股不耐烦。矮胖的影子往旁边挪了挪,手里的剔骨刀在烛火下划了道冷光,“我花了二十两银子买她回来,是让你留着传宗接代的,不是让你当点心啃的!”
墙上映出他抬脚踹向王憨的动作,可那疯汉似的儿子只是闷哼一声,啃咬得更凶了,连新娘挣扎的影子都弱了下去,像片被狂风揉烂的纸。
王村长咂了咂嘴,也不管儿子的疯劲,转身蹲到地上那个圆肚陶罐旁。烛火掠过他佝偻的后背,能看清他正往罐里倒着什么——是深绿色的粉末,细得像烟尘,一簌簌从指缝漏出来,在青砖地上积成小小的坟堆。
是茶叶末!碾得比宴席上的还要细,混在空气里飘出来的甜腥气里,透着股说不出的腥臊。
墙纸上新娘的影子猛地抽搐一下,随即彻底软了下去,只剩王憨的影子还在那团静止的红布里拱动。而王村长,正用那把剔骨刀往罐里扒拉着什么,刀刃刮过陶罐的声音,像指甲在挠棺材板。
那股甜腥的茶香突然变了味,不再是腻人的甜,反倒像无数冰冷的血滴,带着铁锈的腥气往鼻孔里钻。我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老槐树上,树皮的糙皮刮得生疼。
再抬头时,窗纸上王憨的影子终于抬起头,嘴边似乎沾着暗红的东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头刚饱餐完的野兽。
第七天的清晨,天还没亮透,驿站的门板就被砸得快要散架。“大人!不好了!大人!”
杂役的声音劈了叉,人冲进屋时带进来一身寒气,手里的灯笼“哐当”砸在地上,火苗子在青砖上滚了半圈,“王、王村长家的新娘子……吊死了!就在新房梁上!”
我赶到时,王村长家的院门敞着,像张等着吞人的嘴。院墙外挤满了村民,黑压压的一片,却连句议论都没有。
男人手里的锄头还沾着泥,女人怀里的孩子含着手指,一张张脸木得像庙里的泥像,只有眼珠偶尔转一下,映出正房门口那抹刺眼的红——是从屋里飘出来的红绸。
王村长蹲在正房的青石门槛上,旱烟杆咬得吱呀响。铜烟锅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黑,烟圈从他嘴里冒出来,糊住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他垂着眼,盯着脚边的蚂蚁搬家,仿佛院里的骚动、衙役的脚步声,全是耳边风。
“王村长!”我站在他面前,靴底碾过地上的烟蒂,“昨日拜堂,七天一到就出殡,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慢悠悠地抬眼,浑浊的眼珠里没半点波澜,仿佛我说的是天气。“能有啥道理?”
一个木杆子从嘴里拿出来,在鞋底上磕了磕,“女人家心眼小,刚嫁过来不省心,受了点气,想不开就寻了短见。”
“受了点气?”我指着那扇紧闭的木门,门板上的囍字被风吹得卷了边,露出下面暗沉的木纹,“我看是受了要人命的气!”
他终于站起身,动作慢得像生锈的木偶,拍了拍绸缎长衫上的烟灰——那衣裳看着簇新,领口却沾着块暗红的渍,像没洗干净的血。
“大人是京城来的金贵人,不懂我们这山沟里的规矩。”他咧开嘴笑,皱纹里全是黑垢,“媳妇娶进门,就是家里的牲口,不听话就得打,不打不成器。她自己想不开,能怪谁?”
“牲口?”我攥紧了手里的折扇,竹骨硌得掌心生疼,“朝廷律法写着,生而为人,皆有性命!她不是你家的牲口,是和你我一样的人!”
“人?”王村长突然提高了嗓门,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在这茶香镇,女人就是用来生娃、干活的!不听话的,死了也活该!去年东头老刘家的媳妇,不也投河了?哪值得大人这样兴师动众?”
我盯着他那双毫无愧色的眼睛,突然明白过来。院墙外围观的村民里,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正往屋里瞟,眼神里没有悲伤,只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漠然。而更远处,几个老汉蹲在墙根,张望着看着这发生的一切,脸上早已淡然,习以为常。
这不是惨剧,是他们习以为常的“规矩”,每个人都已经习惯了这种买女人生活的日子,早已经麻木,死了一个女人和用坏了一个工具几乎没有任何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