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每天都跟我在一起。”我抬起头,直视着医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阳光透过百叶窗斜斜地照进来,在他白衬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可我还是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温和。
“她穿着最喜欢的白色裙子,裙摆上还有我们上次摘的梧桐叶。她会跟我说话,跟我讲学校里的事,就像以前一样。”
医生握着钢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在笔记本上轻轻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他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才温和地开口:“你能告诉叔叔,她跟你说过什么吗?比如……她有没有说过自己现在过得怎么样?”
“她说她饿了。”我认真地回想,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上的布纹,“说想吃我做的番茄炒蛋,要放很多糖的那种。她说她想我了,晚上会趴在我床边看我睡觉。”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玻璃的声音闷闷的,我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她还说,下雨天很冷,可你们都看不到她,没人给她撑伞,她有点难过。”
医生轻轻点了点头,钢笔在纸上又写了几笔,墨水洇开小小的痕迹。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语气依旧轻柔:“那你摸得到她吗?比如牵她的手,或者……抱抱她?”
我愣了一下,指尖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冰凉,像每次想抓住林玥时的触感。记忆里无数次伸出手却扑空的画面涌上来,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摇了摇:“抱不到。”声音轻得像叹息,“她像烟一样,明明就站在那里,可我一伸手,就什么都碰不到。有时候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冷冷的,像下雨天的风,可就是摸不到。”
医生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片刻,又问:“那她吃饭的时候,你能看到盘子里的食物变少吗?或者……她会留下什么痕迹吗?”
“……不能。”我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早上特意给她盛的番茄炒蛋,中午回来时还满满地放在书桌上,汤汁都结了层薄膜。
我能想象出她噘着嘴说“姐姐做的最好吃”的样子,可那空盘子不会说谎。“但她说是真的很好吃,说比妈妈做的甜,她喜欢吃甜的。”
我抬起头,急切地补充,像是在为她辩解,“她不会骗我的,我们从来都不骗人。”
诊室里安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雨声和医生偶尔写字的沙沙声。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慢慢浮动,像林玥轻飘飘的裙摆。
我盯着那片光斑,心里明明知道他们都不信,却还是固执地想证明——她真的在这里,真的在陪着我。
医生又问了很多问题,笔尖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像蚕食桑叶的春蚕。他问林玥出事那天的细节——我们早上拌嘴时她穿的鞋子颜色,她出门前有没有回头跟我挥手,甚至问我记得她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他还问我们以前的相处,问我们会不会吵架,问我有没有偷偷藏过她的零食。最后他问我晚上睡得好不好,会不会做噩梦,梦里有没有看到林玥。
我都一一回答了,只是说到最后,喉咙越来越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医生合上笔记本,转过身对一直沉默的爸爸说:“孩子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伴随复杂性幻觉,属于比较严重的应激反应。”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需要药物干预来稳定情绪,再配合长期的心理疏导,慢慢引导她接受现实。”
他在处方单上写下一串我看不懂的字,钢笔划过纸张的声音格外刺耳。护士拿来药盒,里面装着白色的药片,圆圆的,像小石子一样,边缘带着冷硬的棱角。
爸爸接过药盒,手指微微发抖,反复跟医生确认吃药的剂量和时间,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按时吃。
可我趁他们在厨房说话的间隙,偷偷捏了两片药躲进厕所。冰冷的瓷砖贴着后背,我看着掌心那两片毫无生气的白色药片,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愤怒。
我没有病,我只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妹妹而已。为什么他们都不信?我打开马桶盖,把药片扔进去,听着它们“咚”地一声掉进水里,随着漩涡消失不见。水流声哗哗作响,像林玥的笑声,又像她的哭声。
朋友们也渐渐疏远了我。以前我们四个总是形影不离,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周末还会背着书包去公园野餐,分享彼此带的零食。可现在,她们看到我就像看到洪水猛兽,远远地就绕着走,眼神躲闪,生怕跟我沾上一点关系。
有一次,我在街角的文具店门口碰到她们。小琪手里拿着一个新买的发卡,上面镶着亮晶晶的水钻,在阳光下闪得晃眼。我心里一热,想起林玥也喜欢这种亮晶晶的东西,笑着跑过去:
“嗨!你们看这个发卡!玥玥说这个蓝色的水钻最配小琪的裙子,她肯定会喜欢的!”
她们三个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像被冻住的湖面。小琪下意识地把发卡藏到身后,手指紧紧攥着,指节都泛白了。
小雨拉了拉小琪的胳膊,又拽了拽旁边的玲玲,声音干巴巴的:“林薇,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她们几乎是跑着离开的,背影匆匆忙忙,像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连脚步都带着慌乱。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给她们带的水果糖,是林玥最喜欢的橘子味。糖纸被我捏得皱巴巴的,棱角硌着掌心,有点疼。林玥站在我身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小声说:“姐姐,她们不喜欢我。”
“不是的。”我赶紧把糖果塞进口袋,伸出手想去拉她的手——虽然什么都碰不到,只能抓到一把冰凉的空气,“她们只是还没习惯,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但我心里清楚,她们不会习惯了。就像邻居张阿姨,每次看到我在院子里,都会立刻把她家的小孩拉进屋里,“砰”地一声关上门,关门前还会飞快地瞥我一眼,眼神里全是毫不掩饰的恐惧,像在看一个会吃人的怪物。
就像楼下的王奶奶,以前总爱端着一盘刚烤好的饼干来敲门,笑着说“给我们家俩丫头尝尝”,可现在看到我,会立刻转过身去,假装整理菜篮子,或者跟路过的邻居打招呼,假装没看见我。
没关系,我安慰自己,也安慰身边的林玥。只要我相信玥玥还在,就够了。别人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