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在帽檐的阴影里,看不清五官,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眼窝,像是没有眼球。
就在这时,斜前方的红裙子女人突然停止了哼唱,肩膀猛地一耸,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风箱在拉。
车继续往前开,“永安里”的站台被甩在身后,那个穿雨衣的人还站在路灯下,像个钉在地上的木桩。我松了口气,刚想靠在椅背上歇会儿,突然发现对面的座位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老太太。
她头发花白,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用一根银色的簪子别着,簪子上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却黑得发亮,像是沾了太多油脂。
她穿着件深色的对襟褂子,袖口磨得发白,手里拄着根龙头拐杖,拐杖的底端在地板上轻轻点着,发出“笃、笃、笃”的声音,节奏均匀得像在敲丧钟。
她的脸很皱,像颗干缩的核桃,眼睛却很亮,直勾勾地盯着我,嘴角咧开一个奇怪的弧度,像是在笑。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赶紧移开目光,假装看窗外。可不管我怎么转脸,都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后背的衣服很快被冷汗浸湿了。
“后生仔,”她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锣,“你是去芦苇荡?”
我心里咯噔一下。
芦苇荡——就是我刚才在站牌上看到的那个诡异站点。这三个字像钥匙,突然打开了我记忆里的某个角落——外婆去世前,确实跟我讲过芦苇荡的故事。
她说我们老家城外有片芦苇荡,二十年前淹死过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之后每到阴雨天,就有人看见她在荡边哭,要是有人敢搭话,就会被她拖进水里……
“不是,”我摇摇头,声音有些发颤,“我去老城区西站。”
老太太的笑容更大了,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露出嘴里几颗焦黄的牙,牙缝里似乎还塞着黑色的东西。“哦……老城区西站啊……”她拖长了调子,拐杖在地板上又点了三下,“那地方,早就拆了。”
“拆了?”我愣住了,“不可能,我上个月还坐37路过那里,站台好好的。”
“上个月是上个月,”老太太眨了眨眼,眼睛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像是有虫子在眼底爬,“这个月,就拆了。”
她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凑近了些,我能闻到她身上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合着腐朽的气息,“后生仔,你闻没闻到烟味?”
烟味?
我吸了吸鼻子,那股烧纸的甜焦味确实更浓了,还有司机嘴角那支没点燃的烟,白烟一直没断过,在车厢里弥漫开来,像一层薄薄的雾,呛得人眼睛发酸。
“闻到了,”我说,“好像是烧纸的味道。”
老太太突然不笑了,眼神变得阴森森的,像两口深井。“那不是烧纸的味道……”她凑近了些,拐杖的龙头对着我,龙头的眼睛是用红漆点的,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颗血珠,“那是烧人的味道。”
我的头皮“嗡”地一下炸开了。
烧人的味道……我想起小时候村里有人去世,去火葬场送葬,远远就闻到过那种味道,甜腻里带着焦糊,像烤焦的猪肉,却又比那更腥,更让人作呕。
就在这时,车突然猛地刹车,惯性让我往前扑了一下,额头差点撞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
我稳住身子,抬头看向驾驶座,司机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帽檐压得很低,可他嘴角的烟,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只剩下一截烟蒂叼在嘴里。
车窗外,是一片漆黑的芦苇荡。
风从芦苇荡里钻出来,带着水汽和腐烂植物的气息,吹得芦苇“沙沙”作响,像无数只手在黑暗里摇晃、招手。
没有站台,没有路灯,只有公交车的车灯,在芦苇荡里照出一片惨白的光,光线下,能看见芦苇秆上挂着些白色的东西,像是被风吹挂在上面的布条,又像是……人的头发,一缕一缕的,黑沉沉的,随着风飘来荡去。
水面泛着青黑色的光,倒映着公交车的影子,那影子却比车身更长、更扭曲,像一条趴在水面上的怪物。
车门“嘶”地打开了。
一股冰冷的风灌了进来,吹得我打了个寒颤。我看见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还是背对着我,头发垂到腰际,发梢滴着水,在地板上汇成一条小溪。红裙子在风里轻轻飘动,裙摆边缘滴下来的淡黄色液体,在地板上积成了一小滩,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车门,脚步很轻,没有声音,像个提线木偶,每走一步,地板上就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那脚印却比正常的脚印小了一圈,而且……没有脚趾的痕迹。
“她要下车?”我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可这里根本不是站点,而且这片芦苇荡,怎么可能通车?
老太太突然用拐杖猛地敲了敲地板,“笃笃笃”的声音在车厢里格外刺耳。“别回头,”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警告的意味,像是怕被什么东西听见,“千万别回头。”
我没回头,可眼角的余光看见,红裙子女人走到车门边时,突然停住了。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
我的呼吸瞬间凝固了。
她的脸……没有皮肤,肉是暗红色的,像是被水泡得发涨、腐烂,有些地方的肉已经脱落,露出底下森白的骨头。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黑洞里淌出粘稠的液体,黄中带红,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红裙子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
她的嘴咧开着,没有嘴唇,露出里面黢黑的牙床,像是在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和刚才的哼唱声一模一样。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她的脖子上,缠着一圈湿漉漉的水草。
我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想尖叫,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滴进眼睛里,涩得我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