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河像片叶子,轻飘飘地落进了水里。水面“咕嘟”冒了个泡,就再也没有动静了,只有他的金丝眼镜浮在水面上,镜片反射着诡异的光。
车门关上时,我看见水里浮现出一张脸,是林秀安。她对着我笑了笑,然后慢慢沉了下去,身边围着十几个模糊的人影,像是在欢迎新的“客人”。
车厢里的黑泥水渐渐退去,地板上只留下一摊水渍,水渍里躺着个青铜佛像的碎片,碎片上的“平安”二字,已经被水泡得模糊不清。
老太太把龙头拐杖放在腿上,轻轻说:“还剩四个。”
我没问是谁,我知道,剩下的“欠债者”,会像刘长河、张涛一样,在某个站点上车,带着他们的恐惧和罪孽,被送到该去的地方。
公交车再次启动,窗外的景象变回了熟悉的街道。地产大厦的霓虹灯亮得刺眼,刘长河的奔驰车还停在路边,司机正趴在方向盘上睡觉,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老周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了站台边,手里拎着新的烤串,对着公交车挥手,脸上挂着僵硬的笑。他脖子上的工作牌不见了,像是从未存在过。
“下一站,”司机的声音传来,带着股水汽,“公安局家属院。”
我心里猛地一跳,是那个收了张家钱、改了证词的警察。手背上的栀子花印记突然变得冰凉,红布从怀里滑出来一角,上面的“林秀安”三个字泛着红光,像在滴血。
缺胳膊的小孩把蛋糕吃完了,正用舌头舔着手指,手指上沾着的黑泥,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化成了灰;
穿雨衣的老李把车票收好,重新戴上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张涛依旧坐在那里,只是眼神里多了些什么,不再是空洞,而是一种……解脱?
车窗外的风里,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是林秀安的调子,却比之前温柔了些,像是在哼一首哄孩子的儿歌,我知道,这趟车还会继续开下去。
直到所有欠债的人,都回到他们该去的地方,而我,会一直坐在这车上,看着他们一个个下车,看着红布上的栀子花开得越来越艳,看着手背上的印记越来越深。
因为我是陈默,是林秀安的儿子,是这场跨越二十年血债的见证者,也是……最后一个必须还清债的人。
公交车转过街角时,我看见公安局家属院的路灯亮着,灯下站着个穿警服的男人,手里拿着个档案袋,正焦急地看着远方,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的领口露出半截红绳,绳尾坠着个东西,在灯光下闪了闪,是枚铜钱,和老周表弟当年看到的那枚,一模一样。
公安局家属院的路灯是惨白色的。
灯光透过公交车的车窗,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细长的影子,像被肢解的肢体。穿警服的男人还站在站台下,手里的档案袋被攥得变了形,红绳上的铜钱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叮铃”的脆响——那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刺耳,像锁链在拖动。
“他叫赵建国。”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车厢里的死寂,“当年负责车祸案的片儿警,收了张建军老婆塞的三万块钱,把‘酒驾’改成了‘操作失误’,把‘故意锁门’改成了‘撞击导致车门变形’。”
我看着赵建国,他的警服熨得笔挺,领口的纽扣却松了一颗,露出里面的白衬衫,衬衫上沾着块深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
他时不时抬头看天,眉头紧锁,左手下意识地摸着腰后——那里通常别着警棍,可现在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浅浅的印子。
“他怕黑。”老太太继续说,“这二十年,他晚上从不开灯睡觉,说一开灯就看见满脸是水的人趴在窗上。”
车门“嘶”地打开时,赵建国明显哆嗦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档案袋,又抬头看了看公交车,最终还是咬咬牙,迈上了台阶。他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和老太太的拐杖声奇妙地呼应着。
“师傅,去……老车管所。”他的声音有些发紧,目光飞快地扫过车厢,在看到张涛时,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张……张总监?你怎么在这儿?”
张涛没理他,只是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手背上的栀子花印记已经变成了深紫色,像块淤青。
赵建国的目光继续移动,在看到缺胳膊的小孩时,突然捂住了嘴,像是要吐。
那小孩正咧着嘴笑,嘴里的牙齿黑黢黢的,嘴角还沾着黑泥。穿雨衣的老李则默默地坐在角落,帽檐压得很低,只有手里的欠条露出一角,上面的红手印在昏暗里泛着光。
“这……这车怎么回事?”赵建国的声音开始发抖,他想退出去,可车门已经在他身后关上了,“师傅!开门!我要下车!”
司机没回头,只是缓缓抬起手,指了指车顶。
赵建国顺着他的手看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车厢顶部的铁皮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一行血字:“1998.7.15,37路,十三条命”。每个字都像用手指蘸着血写的,笔画扭曲,边缘还在慢慢渗出血珠。
“是你写的……是你!”赵建国突然指向我,眼睛里布满血丝,“你是林秀安的儿子!我见过你的照片!”
我攥紧了手里的红布,红布冰凉刺骨。手背上的栀子花印记也跟着发冷,像是有冰块贴在皮肤上。
“我不是来报仇的。”我看着他,声音异常平静,“是他们来找你。”
“他们?”赵建国猛地后退,后背撞在扶手上,发出“哐当”一声响,“什么他们?早就处理干净了!档案改了!证据烧了!没人会知道!”
“你烧不掉的。”老太太的拐杖在地板上敲了一下,“当年你为了销毁证据,把事故卷宗扔进了水沟。那些纸在水里泡了二十年,字都印在石头上了,怎么烧?”
车窗外的景象突然变了, 公安局家属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狭窄的巷子。巷子两旁的墙壁上布满了青苔,墙角淌着浑浊的水,水面上漂浮着些撕碎的纸片。
赵建国盯着那些纸片,突然像疯了一样扑过去,伸手去捞:“别看!不准看!”
可那些纸片像是长了脚,纷纷飘进车厢,落在地板上。我捡起一张,上面是模糊的字迹,能辨认出“37路”、“酒精检测阳性”、“车门锁死”等字样——是当年的事故卷宗碎片。
“啊——!”赵建国发出一声惨叫,他看着自己的手,那些捞过纸片的手指正在变得透明,指尖渗出淡红色的液体,像血又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