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一旦在黑暗中落下,便如同最坚硬的钻石,再无转圜的余地。库列斯克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在那天之后,默默地将自己负责清理的最后一批工具擦拭得锃亮,整齐地码放回原处。他将那把陪伴他许久的、边缘磨钝的旧振动镐钻头,小心地埋在了工具清理洞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仿佛埋葬了一段生命。
离开的时刻到来得很快,甚至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仓促。没有盛大的告别,没有温情的嘱托。在居住点中枢洞穴那依旧昏暗的光线下,被选中的矿工们——库列斯克、库岩,以及其他八名同样年轻、眼神中混合着不安与憧憬的同伴,默默地站在家人和留守者面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比矿井深处最浓密的尘埃还要压抑。
库铎站在送行的人群最前方,他的身影依旧如山般沉稳,但库列斯克能看到父亲那双深陷的眼窝中,隐藏着难以察觉得疲惫和更深的东西。父子二人对视着,没有拥抱,没有临别赠言。库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那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但库列斯克读懂了——那是认可,是放手,也是一种无言的告诫。库列斯克同样以微不可察的幅度颔首回应,然后便移开了目光,不再去看母亲那强忍泪水的脸庞和其他族人复杂的眼神。他怕再多看一眼,那刚刚凝聚起来的、离开的决心便会动摇。
老库格长老颤巍巍地走上前,手里捧着一把从每个家庭勉强凑出的、闪着微弱能量光泽的本地晶石——这是他们能拿出的最“珍贵”的送行礼。“孩子们,” 老人的声音沙哑而苍凉,“记住你们来自哪里。外面的世界……不一样了。保护好自己。”
库岩激动地接过晶石,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握住了通往未来的门票。库列斯克则只是沉默地看着,没有伸手。他知道,这些晶石在居住点是宝贵的能源,但在即将前往的那个世界,可能一文不值。最终,在库格长老坚持的目光下,他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那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带着故土最后的温度。他将晶石小心地塞进腰间一个加固过的工具袋里,与几件他私自携带的、他认为可能用得上的小工具放在一起——一小段极高韧性的矿兽筋索,几块不同硬度的磨石,还有一小包能中和常见酸性物质的碱性石粉。这是他熟悉的、能给他带来一丝安全感的“秩序”的残余。
来接他们的,不是哈肯中尉本人,而是几名面无表情的阿瑞斯士兵。他们穿着统一的、线条硬朗的灰色制服,戴着遮住半张脸的头盔,露出的眼睛如同扫描仪般冰冷地扫过这群“新兵”。没有交流,没有解释,只有简洁到近乎粗暴的手势:“跟上。”
他们被带领着,走向一条矿列斯克从未涉足过的、向上倾斜的主通道。这条通道明显经过加固和拓宽,墙壁是光滑的合金板,头顶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发出刺眼光芒的能量灯。与居住点那幽绿、暧昧的苔藓光完全不同,这种光惨白、强烈,毫不留情地照亮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矿工们脸上每一丝局促和不适。库列斯克感到眼睛一阵刺痛,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长期适应黑暗的瞳孔剧烈收缩。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想挡住那过于“暴力”的光线,但立刻又放了下来,因为他看到领队的士兵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通道的尽头,是一扇巨大的、泛着金属冷光的圆形气密闸门。当闸门在低沉的液压声中缓缓向上开启时,一股从未闻过的、混合着臭氧、润滑油和某种人造香精的冰冷空气猛地涌了进来,瞬间冲散了矿列斯克鼻尖熟悉的粉尘和辐射尘埃的味道。这味道干净得让他感到窒息,仿佛肺部被强行灌入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物。
闸门之后,是一个巨大的、灯火通明的登陆平台。平台连接着一艘庞大得超乎库列斯克想象的金属造物——阿瑞斯运输舰。它像一头沉睡的黑色巨兽,静静地匍匐在那里,流线型的舰身覆盖着厚重的装甲板,反射着平台顶棚投下的、无数盏能量灯交织成的冰冷光辉。舰体上巨大的、代表阿瑞斯星的徽记——一个被齿轮和星环包围的狰狞鹰首——如同烙印般刺眼。仅仅是靠近,就能感受到从舰体内部传来的、低沉而持续的嗡鸣,那是一种与矿井钻机截然不同的、充满精密机械感和压倒性力量的震动,透过脚底的金属甲板,一直传到他的骨髓里。
“排队!依次进入!不要停留!不要东张西望!” 一名士兵用扩音器发出毫无感情的指令,声音在空旷的平台上回荡,带着金属的质感。
库列斯克跟在库岩身后,随着队伍,迈出了离开K-73矿星地面的第一步。他的矿工靴踩在光滑如镜的合金甲板上,发出“咔哒”的轻响,这声音在过于“干净”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甲板上没有任何尘土,没有任何凹凸不平,这种极致的光滑反而让他感到一种不真实的、脚底发虚的感觉。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步伐,试图找回在崎岖矿道上行走时的稳定感,但身体的记忆似乎在这里完全失效了。
进入运输舰内部的瞬间,感官的冲击达到了顶点。
光。 无处不在的光。通道顶部、墙壁两侧,甚至脚下,都镶嵌着发出恒定白光的灯带。光线强烈、均匀,没有任何阴影可以躲藏。库列斯克感觉自己的眼睛像是被放在火上灼烧,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试图缓解那剧烈的刺痛和酸胀感。他不得不极力眯起眼睛,才能勉强视物。他看到走在前面的库岩和其他矿工,也都同样狼狈地眯着眼,脸上写满了痛苦和茫然。
空气。 舰内的空气被严格调控着温度、湿度和成分。它恒定在一种令人体感觉“舒适”的范围内,但对于习惯了矿井中干燥、带着硫磺和粉尘气息的库列斯克来说,这种经过精确计算的、带着淡淡香氛的湿润空气,反而显得黏稠而窒息。他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能感觉到无数微小的、不属于自然的人造分子侵入他的肺部,引发一阵阵细微的、想要咳嗽的冲动。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然后才强迫自己慢慢适应。
声音。 不再是岩石的轰鸣和钻机的咆哮,而是各种高频、低频的机械运转声、能量流过的嗡鸣、循环系统的轻微风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经过隔音处理后的、属于其他船员的模糊人声和指令。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库列斯克长期在寂静中锻炼出来的耳朵,此刻仿佛失去了作用,他无法像在矿井里那样,从这些混杂的声音中分辨出有用的、预示危险的信息。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被剥夺了某种感官的脆弱。
空间。 运输舰内部的通道四通八达,结构复杂得令人头晕目眩。光滑的金属墙壁,整齐排列的管道和线缆,无数扇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密封门,上面闪烁着看不懂的指示灯和符号。这里没有矿道的自然起伏和随意性,一切都被设计得棱角分明,充满了人工的、冰冷的秩序感。这种秩序,与矿井中那种为了生存而自发形成的、带着粗糙生命力的秩序截然不同。它更精确,更无情,更……令人窒息。
他们被带领着,穿过一道道自动开启又闭合的闸门,最终来到了一个巨大的舱室。舱室内排列着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的金属框架床铺,分上下两层,这就是他们这些“新兵”的临时住所。
“找到空位,放下你们的东西。记住你们的编号和床位位置。未经允许,不得离开这个区域。等候进一步指令。” 领队的士兵丢下这几句话,便转身离开,厚重的舱门在他身后“嗤”地一声关闭并锁死,将这群茫然无措的矿工留在了这个钢铁牢笼里。
舱室里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通风系统单调的送风声和一些人粗重的呼吸声。矿工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库岩试着摸了摸身边冰冷的金属床架,又好奇地按了按床上那层薄薄的、富有弹性的合成材质垫子。
“这……这就是床?” 库岩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他习惯了家里那张铺着硬邦邦矿兽皮的石板床。
库列斯克没有参与同伴们小心翼翼的探索和低声议论。他选择了一个靠近角落的上铺,这里光线相对暗一些,也更能观察到整个舱室的情况。他将那个小小的工具袋放在床头,然后默默地坐了下来。床铺很硬,金属的冰冷透过薄薄的垫子传递上来,与他习惯了的地面或石板的触感完全不同。
他抬起头,打量着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头顶是惨白的天花板,没有任何可供攀爬或借力的凸起。墙壁光滑得连一只虫子都爬不上去。空气中弥漫着那股令他不适的人造香氛。耳朵里充斥着无法解析的机械噪音。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和……渺小。在矿井里,他虽然被束缚,但至少熟悉那里的每一块岩石,每一条裂缝,能够凭借自己的经验和感知,在一定程度上预测和应对危险。但在这里,在这个完全由金属、能量和未知规则构成的钢铁之腹中,他就像一粒被投入洪流的尘埃,完全失去了对环境的掌控力。他头上那副金属箍,在这里似乎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在这个一切都被精确设计和控制的地方,他这点天生的“野性”和“不安定”,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工具袋,感受着里面那几件来自故乡的、冰冷的、实实在在的物品。这是他与过去那个黑暗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连接。然后,他抬起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头上那冰冷坚硬的金属箍。这一次,束缚感并非来自物理的禁锢,而是源于这个庞大、精密、而又无比陌生的“文明”本身。他闭上眼睛,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父亲库铎那如山的身影,以及矿井那永恒的、令人安心的黑暗。但那些影像,在这片无处不在的、刺眼的光明和嘈杂的机械轰鸣中,正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他不知道未来等待他的是什么,只知道,他离开了赖以生存的秩序之地,踏入了一个看似秩序井然,实则可能更加冰冷和残酷的、属于钢铁与光的陌生世界。而他的试炼,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