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沼星的“雨季”并非意味着甘霖,而是指天空中那永恒瘴气帷幕达到某种饱和后,降下的具有强腐蚀性的酸液和粘稠的、混杂着灰烬与未知化学颗粒的泥浆。这对于大多数栖息于此的生物而言,是又一场灾难。垃圾山在酸液的浇灌下嘶嘶作响,冒出更多有毒的白烟;本就稀薄的空气变得更加灼热刺鼻;而那些赖以藏身的缝隙和洞穴,则可能被突然涌出的、滚烫的泥浆流瞬间灌满、吞噬。
巴鲁躲在他的新“家”——一个半埋在地下的、破损的大型工业空气过滤器的核心舱室里。这个舱室是他用了整整三个“旱季”周期,一点点清理掉内部堵塞的纤维和凝结块,又偷偷加固了入口,才打造出的相对安全的栖身之所。它由耐腐蚀的合金构成,顶部有可供攀爬的网格结构,侧面还有一个不起眼的、被他自己撬开的检修口,通往一条废弃的冷却液管道,作为紧急逃生路线。
此刻,他正蜷缩在舱室最干燥的角落,身下垫着几张不知从哪种星际舰船座椅上剥下来的、还算完整的防火合成革。外面,酸雨敲打着金属外壳,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噗噗”声,如同无数腐烂的果实从高空坠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像是熔化的塑料混合着硫磺的味道,即使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也无法完全隔绝。
他的“收获”——那个破损的信息终端,正放在他面前。绿色的指示灯依旧顽强地亮着,在这昏暗的光线下,像是一颗微弱的心脏在跳动。巴鲁已经尝试过多种方法“开启”它。他用磨尖的金属丝试图捅开侧面的接口,用找到的、能量几乎耗尽的旧电池尝试对接,甚至按照记忆中偶然瞥见的、某个拾荒者老手的手法,用舌头去感受接口处可能存在的微弱电流(一种极其危险的做法,他差点因此舌头麻痹了半个周期)。
全都失败了。终端除了那固执的绿光,没有任何其他反应。它像一颗坚硬的、无法撬开的坚果,明明知道里面可能蕴藏着营养(信息),却找不到下口的地方。一股烦躁和隐约的失望在他心中滋生。为了这个东西,他差点被嘎骨敲碎脑袋,现在却似乎毫无用处。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规律的刮擦声,穿透了雨幕的嘈杂,传入他的耳中,同时,他头顶的“腐沼之瞳”也捕捉到了某种……有序的震动。不是大型生物笨重的脚步,也不是风吹动碎片的随机声响,更像是某种智能体在小心翼翼地移动,试图不引起注意。
巴鲁瞬间绷紧了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无声地移动到舱室边缘,将眼睛贴近一道他自己刻意留下的、极其狭窄的观察缝隙。外面的能见度极低,酸雨和浓烟模糊了一切。但那刮擦声越来越近,似乎正朝着他藏身的方向而来。
他屏住呼吸,握紧了那根合金探针,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是嘎骨找来了?还是其他发现了这个“宝地”的竞争者?无论是什么,都必须做好准备。他甚至已经开始用目光测量从当前位置冲到紧急逃生口的距离和角度。
然而,从雨幕中浮现的,并非预想中的凶恶掠食者。
那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家伙。
首先是个头,比巴鲁高不了多少,但异常瘦削,像一根被风干了的藤蔓。他(或者它?)身上披着一件用无数种不同颜色、材质的破布和金属片缝合而成的、几乎拖到地上的“斗篷”,这斗篷在酸雨下冒着细微的白烟,显然材质并不完全耐腐蚀。斗篷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部分面容,只能看到下巴处露出的、似乎是深褐色的、布满褶皱的皮肤。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行动方式。他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顶端镶嵌着一块不规则水晶(或许是某种废弃的聚焦透镜)的金属杆,像盲人探路一样,小心翼翼地在身前的地面上点触、滑动。那规律的刮擦声,正是金属杆与地面摩擦产生的。他移动得很慢,每一步都似乎经过计算,避开那些明显冒着气泡的腐蚀坑和松软的垃圾堆。
巴鲁的“腐沼之瞳”疯狂运转。这个生物……能量信号很弱,但异常稳定,不像嘎骨那样充满狂暴的生命热源,也不像大多数拾荒者那样紊乱而微弱。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目的性,一种与腐沼星普遍存在的混乱和绝望格格不入的、近乎刻板的秩序感。
这不是普通的拾荒者。巴鲁立刻做出了判断。危险程度未知,但肯定不简单。
那个怪人在距离巴鲁藏身的过滤器舱室大约十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金属杆在一块半埋在泥浆里的、看起来像是飞船外壳残骸的金属板上轻轻敲击了几下,发出“叩叩”的清脆响声。然后,他竟然缓缓地……坐了下来,就坐在那泥泞之中,仿佛身下不是能灼伤皮肤的酸液泥潭,而是舒适的座椅。
他从那宽大的斗篷下,取出了几样东西。巴鲁眯起眼睛,努力看清。那是一些小巧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工具:镊子、细小的螺丝刀、还有连接着纤细导线的、不知道用途的探头。然后,他又取出了一个巴掌大小、外壳布满划痕但看起来基本完好的装置。那装置有一个小小的屏幕,旁边有几个按钮。
只见那怪人用他灵巧得不可思议的手指(巴鲁注意到那手指异常纤细,几乎像是金属骨架外包着一层皮),开始摆弄那个装置。他用工具小心翼翼地撬开外壳,用探头接触内部的元件,时不时,那装置的屏幕会微弱地闪烁一下,映亮他兜帽下的一小片区域——巴鲁隐约看到了一双极其专注的、闪烁着理性光芒的眼睛,完全不同于腐沼星居民常见的麻木或疯狂。
他在……修理东西?巴鲁感到难以置信。在腐沼星,东西只有“还能用”和“完全报废”两种状态,“修理”这个概念,奢侈得如同传说。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空气中的毒性并未减弱。巴鲁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观察着。他看到那怪人偶尔会从斗篷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往嘴里滴上几滴无色的液体,然后继续工作。他的耐心好得惊人,失败了很多次,却丝毫没有气馁或暴躁的迹象。
终于,当那怪人再次按下装置上的某个按钮时,屏幕猛地亮了起来,散发出一种稳定的、柔和的白色光芒!那光芒在这片昏黄污浊的世界里,显得如此刺眼,如此……不真实。它照亮了怪人周围一小圈区域,甚至能看清雨水滴落时拉出的丝线。
光!稳定的人造光!
巴鲁的心脏猛地一跳。在腐沼星,光源是极其宝贵的资源。夜晚的黑暗意味着绝对的危机和未知。一块能持续发光的能量块,有时能换来足够吃好几个周期的食物。而这个怪人,竟然能“制造”出光?
强烈的占有欲像毒藤一样瞬间缠绕住巴鲁的心脏。那个发光的装置!如果他能得到它……不,更重要的是,这个怪人掌握的知识,他修理东西的能力!这比任何单件的“宝物”都更有价值!
但是,如何得手?强抢?这个怪人看起来瘦弱,但那份诡异的镇定和那些不明用途的工具,让巴鲁不敢轻举妄动。他见识过太多看似弱小的生物,往往藏着最致命的毒刺。
巴鲁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他的目光扫过那个依旧散发着绿光的信息终端,一个计划如同毒蛇般,悄然从心底浮起。
他需要……“合作”。
他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狂跳的心平静下来。他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确保身上没有明显的威胁性武器(那根探针被他藏在了身后),然后,他故意弄出一点声响——用脚踢动了一块舱室内的松动金属片。
“咔啦。”
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寂静的雨幕中,足够清晰。
那个怪人瞬间停止了动作,兜帽猛地抬起,那双理性的眼睛锐利地投向巴鲁藏身的方向。他手中的金属杆已经悄然转向,顶端的水晶似乎有微弱的能量在汇聚。
巴鲁没有立刻现身。他等待了几秒钟,让对方意识到这里有人,但又没有表现出 immediate 的敌意。然后,他才慢慢地,从检修口探出半个身子,双手摊开,表示没有武器。
“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期缺乏交流的干涩。“你……在发光。”
怪人没有回应,兜帽下的目光依旧冰冷而警惕,手中的金属杆稳稳地指着巴鲁。
巴鲁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无害”,甚至带上一丝他早已遗忘的、属于“孩童”的好奇。他指了指怪人手中那个发光的装置:“那个……很棒。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亮的光。”
怪人沉默着,似乎在评估他。
巴鲁继续表演,他脸上挤出一种混合着羡慕和怯懦的表情:“我……我有个东西。可能……坏了。你能看看吗?”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一直亮着绿灯的信息终端,从袋子里拿了出来,放在身前的地上,然后迅速后退了几步,表示自己没有抢夺的意图。
“它一直亮着,但我打不开。” 他补充道,声音里带着刻意营造的沮丧和无助。
怪人的目光在巴鲁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地上的信息终端上。那绿色的指示灯,似乎引起了他的一点兴趣。他手中的金属杆微微放低了一些。
漫长的十几秒过去。酸雨依旧在下,发出永恒的噪音。
终于,怪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金属在摩擦,异常干涩,但吐字却意外地清晰:“拿过来。”
巴鲁心中窃喜,但脸上不敢有丝毫表露。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捡起终端,又慢慢地递到怪人面前,始终保持着一个他认为安全的距离。
怪人没有接,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视着终端,然后又看了看巴鲁。“你,住在那里?”他用金属杆指了指巴鲁身后的过滤器舱室。
巴鲁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名字?”怪人又问。
“……巴鲁。” 他低声说,这是他第一次对外人说出这个名字,感觉有些陌生。
怪人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信息并不在意。他伸出那只异常纤细的手,接过了信息终端。他的手指在终端外壳上轻轻摩挲,感受着材质和结构,然后又拿出他那些小巧的工具,开始检查。
巴鲁紧张地注视着。他一半的心思在期待这个怪人真的能修好终端(或者至少判断出它的价值),另一半心思则在疯狂计算着,如何利用这个机会,获取那个发光装置,或者……更多。
时间再次缓慢流逝。怪人工作的时候极其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手中的零件。巴鲁则像最耐心的猎手,静静地等待着,观察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寻找着可能的破绽。
突然,怪人的动作停了一下。他用一个极细的探头,接触到了终端内部某个隐藏的触点。终端那绿色的指示灯猛地闪烁了几下,然后,屏幕竟然也跟着亮了起来!虽然只是闪现了几行混乱的、快速滚动的白色代码,随即又迅速熄灭,但确实是启动了!
巴鲁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成功了!这个怪人真的有能力!
然而,就在屏幕亮起的瞬间,怪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兜帽下的目光再次变得极其锐利,甚至带着一丝……惊疑?他死死地盯着巴鲁,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这东西……你从哪里得到的?”
巴鲁心中一凛。难道这终端有什么问题?他立刻装出茫然和无辜的样子:“捡到的……在垃圾堆里。有什么不对吗?”
怪人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巴鲁,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直视他灵魂深处的算计。良久,他才缓缓低下头,继续摆弄终端,但气氛明显变得有些不同了。他似乎更加谨慎,动作也慢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放下工具,将终端递还给巴鲁。“能量核心近乎枯竭,内部结构有多处物理损伤。我能让它短暂启动,但无法修复。它……很古老,型号不属于阿瑞斯现行制式。”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巴鲁接过终端,看着那再次只剩下绿色指示灯的屏幕,心中涌起强烈的失望,但更多的是对怪人那句“不属于阿瑞斯现行制式”的警觉。这东西,可能牵扯到他不了解的危险。
“哦……谢谢。” 他低声道谢,努力维持着“失望但感激”的假象。
怪人不再看他,开始收拾自己的工具,似乎准备离开。
巴鲁知道,机会稍纵即逝。他必须行动了。
“那个……” 他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犹豫和渴望,“你的光……能卖给我吗?或者……告诉我怎么让它亮起来?我……我可以帮你找东西!我知道哪里可能有你需要的……零件。”
他抛出了诱饵,展示自己的“价值”。
怪人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兜帽转向巴鲁。那双理性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
“你?” 他干涩地重复了一句,“帮我找东西?”
“是的!” 巴鲁急切地点头,指向远处的垃圾山,“我对这里很熟!我知道哪些地方有新倾倒的货物,哪些地方可能有还能用的能量源!我可以帮你省很多时间!”
这是他唯一的筹码——对这片区域的熟悉。他赌这个怪人需要在这里寻找特定的物资。
怪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雨水顺着他破旧的斗篷滑落,滴在泥浆里。最终,他缓缓开口:“我叫‘老鬼’(old Ghoul)。我确实需要一些……特定的材料。如果你能找到,我可以考虑……给你一点‘光’。”
巴鲁心中狂喜,但脸上只是露出一个“单纯”的、带着期盼的笑容。“好!你说,要找什么?”
老鬼从斗篷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似乎是某种合成皮的东西,用一根炭笔(天知道他在哪里找到的)在上面快速画了几个简单的图形,标注了一些巴鲁看不太懂的符号。“主要是这些:完好的高频能量传导线圈,至少指头粗细;未受污染的中和剂结晶,纯度越高越好;还有……星铂碎屑,哪怕只有米粒大小。”
巴鲁仔细地看着那些图形,努力将它们记在脑子里。这些东西听起来就很稀有,但他确实在一些危险的、人迹罕至的区域见过类似的东西。
“我会找到的!” 他用力点头,像是接下了什么光荣的任务。
老鬼点了点头,不再多说,拿起他那根探路金属杆,站起身,重新将自己融入雨幕和浓烟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直到老鬼的身影完全消失,巴鲁脸上那“单纯”和“期盼”的表情才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混合着算计和贪婪的神色。他低头看了看手中依旧只有绿灯的终端,又看了看老鬼消失的方向。
合作?不,这只是手段。老鬼的知识,那个发光装置,甚至他可能拥有的其他东西……巴鲁都想要。他就像一只发现了巨大宝藏入口的土拨鼠,开始耐心地、不择手段地挖掘。他不仅要找到老鬼需要的东西,还要在这个过程中,摸清老鬼的底细,他的弱点,他的一切。
腐沼星没有真正的合作,只有相互利用和最终的掠夺。巴鲁,这个在污秽中诞生的窃光者,已经开始编织他的网,目标不仅是那一点微弱的光明,更是掌控光明来源的……权力。他转身钻回自己的舱室,开始仔细规划第一次“狩猎”的路线,那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比老鬼的装置更加冰冷、也更加危险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