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沼星,阿瑞斯星域被遗忘的肠道,银河文明排泄物的最终归处。
这里的天空从未真正明亮过,永远笼罩着一层厚重的、由工业废气、化学挥发物和有机腐质混合而成的瘴气帷幕。光线艰难地穿透这粘稠的屏障,投下一种病态的、如同陈旧脓液般的昏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永恒不散的复合臭味——过度发酵的有机质甜腻中夹杂着金属锈蚀的尖锐、塑料燃烧的呛人,以及某种更深层、更本质的,生命在绝望中缓慢腐烂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砂纸摩擦着鼻腔与喉咙,将微小的、有毒的颗粒物沉淀进肺叶的最深处。
巴鲁,就诞生于这片被文明遗弃的泥泞之中。
他的第一次呼吸,吸入的便是这污浊的毒气。他的第一次啼哭,被垃圾山倾覆时发出的轰鸣轻易吞没。他没有父母的概念,或者说,在腐沼星,“父母”只是一种短暂且不可靠的资源提供者,往往在幼崽具备基本行动能力后便消失无踪,或成为其他更强大掠食者的养料。他是从一片废弃绝缘凝胶和锈蚀金属板搭成的、勉强可称之为“窝”的缝隙里,自己爬出来的。
他的种族,是腐沼星恶劣环境催生出的变异体之一。头顶那些令人不安的肿瘤状凸起,并非纯粹的畸形,而是在高辐射环境下演化出的特殊感官集群。那些密密麻麻的、如同闭拢眼睛般的圆形结构,对能量波动、气压变化和生物热源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它们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嗅”的,嗅探危险,嗅探机会,嗅探那稍纵即逝的、可能让他多活一刻钟的契机。凸起周围环绕的黑色尖刺,则是幼年时期与同类争夺残羹时,相互撕咬、角力后固化形成的角质层,是他第一次学会“争夺”的证明。
他的童年,便是在这无边的垃圾海洋中“觅食”。这个词远比“生活”或“成长”更贴切。
清晨,当瘴气稍微稀薄,足以让那脓黄色的光线勾勒出垃圾山扭曲的轮廓时,巴鲁便会从他藏身的缝隙中探出头。他那紫褐色的皮肤紧贴着冰冷或尚有余温的金属表面,不规则分布的蓝色能量纹路在接触到特定类型的辐射残留时会微微发亮,像是一种被动的能量感应。他不需要时钟,头顶感官簇对环境中能量流变化的感知,就是他最精准的生理节律。
他的一天,从扫描开始。那双隐藏在复杂面部纹路下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同时,头顶的“腐沼之瞳”全面开启,像无形的触须,探测着空气中最细微的震动——可能是大型机械运载船倾倒新垃圾时沉闷的轰鸣,可能是其他掠食者(无论是野兽还是同类)靠近时踩碎碎屑的声响,更可能是某些不稳定能量源即将爆炸前那致命的低频嗡鸣。
他的第一个“玩具”,也是一件工具,是一根不知从什么型号维修机器人身上拆下来的、半米长的合金探针。一端被他在粗糙的岩石上磨得尖利,另一端缠绕着废弃的导电纤维,增加握持的摩擦力。他用这根探针,在垃圾山中翻找、撬动、试探。
今天的目标是西边那片新倾倒的“软质垃圾区”,主要是以有机废料和合成纤维为主。气味尤其浓烈,但也意味着找到可食用(或者说,能被他的消化系统分解)物质的概率更高。他像一只谨慎的蜥蜴,在垃圾表面匍匐移动,动作轻巧得几乎不发出声音。他的脚掌厚实且布满老茧,能无视大多数尖锐物,脚趾微微分开,在松软的垃圾堆上提供了良好的抓地力。
突然,他头顶的一处感官簇传来一阵微弱的、有规律的脉冲。是能量信号!一种低功耗、稳定运行的电子设备特有的频率。他的心跳瞬间加速,但身体却更加僵硬,如同融入了环境。他小心翼翼地调整方向,探针无声地拨开覆盖在上面的、已经发霉的合成棉絮。
下面埋着一台破损的、约手掌大小的便携式信息终端。屏幕碎裂,外壳也有凹痕,但边缘那个微小的指示灯,正散发着固执的绿色光芒。这意味着它可能还有残存的能量,或许里面存储着某些数据——在腐沼星,信息有时比一块高能营养膏更值钱,可以与其他稍微“高级”一点的拾荒者交换更实在的东西。
巴鲁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他没有立刻动手。他的“腐沼之瞳”更加活跃地颤动着,分析着终端周围的环境。没有明显的陷阱,没有其他生物的热源信号。但他还是用探针,远远地戳了戳终端旁边一团不起眼的、颜色略深的油污。
“嗤——”一声轻响,油污猛地溅射开来,带有强腐蚀性的液体落在旁边的金属上,立刻冒起白烟。果然有隐藏的危险。巴鲁嘴角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容,而是对自身谨慎得到回报的一种生理反应。他绕开那滩腐蚀液,用探针巧妙地将终端从废墟中撬出,迅速塞进腰间一个用废弃气囊改成的袋子里。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一阵粗重的喘息和沉重的脚步声从垃圾山另一侧传来。同时,一股浓烈的、带着汗臭和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腐沼之瞳”传来了强烈的生物热源信号,个头很大,而且不止一个。
是“屠夫”嘎骨和他的两个跟班。嘎骨是这片区域的恶霸,一个体型臃肿、力量惊人的变异体,喜欢用一根嵌满钉刺的金属棒敲碎受害者的头骨,抢夺他们找到的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巴鲁没有丝毫犹豫。在嘎骨那庞大的身影刚刚出现在山头,遮挡住那片脓黄色天空的瞬间,他已经像一道贴地的影子,猛地向侧后方窜去。那里有一片由废弃管道构成的、错综复杂的迷宫。他瘦小的身体在其中穿梭自如,对每一条岔路、每一个可以藏身的凹洞都了如指掌。
“那小杂种!看见他了!”嘎骨咆哮着,声音如同生锈的齿轮在摩擦。“抓住他!他肯定找到好东西了!”
沉重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在身后响起。巴鲁甚至没有回头确认距离。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逃跑”上。听觉捕捉着追兵脚步的节奏和方向,视觉快速扫描着前方的最佳路径,“腐沼之瞳”则感知着更远处可能存在的障碍或其他威胁。
他冲进一条狭窄的管道,管道内壁沾满了滑腻的、不知名的粘液。他毫不在意,手脚并用,速度丝毫不减。在管道的一个分岔口,他猛地拐向左边更狭窄的那条,同时用脚踢动了旁边一块松动的金属挡板。挡板落下,发出不小的声响,暂时堵塞了右边的路口,希望能误导追兵片刻。
他的肺部火辣辣地疼,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管道内浓重的霉味和化学试剂残留的刺激。但他不敢停。他知道被嘎骨抓住的下场。他见过那些被敲碎的头骨,像腐烂的水果一样散落在垃圾堆里。
终于,在穿越了数条管道,又钻进一个需要屏住呼吸、挤过一片恶臭积水潭的裂缝后,身后的追骂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了。他成功甩掉了他们。
巴鲁并没有立刻放松,他躲在一个由巨大冷却线圈缠绕形成的封闭空间里,静静地等待了很长时间,直到头顶的“腐沼之瞳”确认周围再也没有任何大型生物活动的迹象,只有一些小型啮齿类动物在窸窣爬行,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掏出那个信息终端,绿色的指示灯依然顽强地亮着。他用自己的方式“检查”着它——用指尖感受其外壳的温度和震动,用舌头轻轻舔舐破裂的屏幕边缘(一种危险的、检测是否有残留毒性或能量泄露的本能行为),最后将额头轻轻抵在终端上,试图通过骨骼传导,捕捉内部可能存在的、极其微弱的运行声音。
他还不能完全确定它的价值,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现在是“他的”了。是他冒着风险,凭借自己的警觉、速度和对这个环境的了解,从嘎骨那样的掠食者口中夺下来的。
他蜷缩在冷却线圈的中央,感受着金属传来的、恒定的低温。外面,腐沼星永恒的白噪音——风声、远处的轰鸣、细微的崩解声——构成了这个世界的背景音。他拿出藏在更隐秘处的一小块、几乎完全硬化的营养膏,用唾液慢慢软化,然后小口小口地啃噬着。味道如同嚼蜡,混杂着铁锈和塑料的味道,但能提供活下去必需的能量。
他看着手中那闪烁着微弱绿光的终端,又想起刚才惊心动魄的逃亡。没有愤怒,没有后怕,甚至没有多少成功的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数据般清晰的认知,再次刻入他幼小的灵魂:
荣誉?那东西在嘎骨的金属棒下毫无意义。忠诚?谁能对一块发霉的营养膏忠诚?情感?那是弱者在濒死时无用的哀鸣。
只有手里实实在在握着的,能让他活下去的东西,才是真的。为了活下去,他可以偷,可以抢,可以骗,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任何可能拖累他的人或物。合作?那只是为了在特定时刻,利用他人达成自己目标的手段,一旦失去利用价值或威胁到自身安全,就必须立刻切断联系。
“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这是他学会的第一个人生信条,也是唯一一个。腐沼星用它残酷的指尖,将这条法则,连同那污浊的空气和有毒的养分,一起深深地镌刻进了巴鲁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寸灵魂。他那双隐藏在面具般面部纹路下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如同两颗被遗弃在垃圾堆里的、冰冷而坚硬的玻璃珠,倒映着这个绝望世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