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瑞斯军事预备学校的日子，对库索吉斯而言，并非汲取知识的殿堂，而是一座以文明与秩序为名，精心构筑的冰冷牢笼。空气里弥漫的不是青春的活力，而是消毒剂与能量引擎的混合气味，冰冷、 sterile，与他母星那混杂着腐殖质与稀有矿物气息的、生机勃勃的毒瘴截然不同。这里的墙壁光滑得能照出他异于常人的身影——那仅有眼白的左眼，那布满深色纹路的红黑皮肤，那头顶不对称的黑色棘状凸起和弯曲红角。每一次不经意的瞥见，都像是在提醒他，他是个“异类”。
他被分配到的宿舍宽敞明亮，远超母星那潮湿的岩穴，但冰冷的金属床架和统一制式的被褥，无法带来丝毫暖意。他的三位室友，都是标准的阿瑞斯人族裔，身材挺拔，面容俊朗，眼神里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他们看向库索吉斯的目光，混杂着好奇、警惕，以及毫不掩饰的厌恶。
“嘿，看那个独眼龙，他皮肤的颜色真恶心，像被腐蚀过一样。”一个名叫库达的室友在他背后，用恰好能让他听见的音量“低声”说道。库达有着一头耀眼的银发，是某个矿业巨头家族的旁系子弟。
库索吉斯没有回头，他只是默默地整理着自己寥寥无几的私人物品——一块从母星带来的、蕴含着微弱能量的暗紫色毒晶石，几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训练服。他的动作缓慢而稳定，仿佛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他的左眼，那仅有眼白的瞳孔，在阴影中不易察觉地微微收缩，将库达那副轻佻傲慢的嘴脸，以及他脖颈处因说话而微微鼓动的血管，清晰地印入脑海。他能“嗅”到库达身上散发出的、一种名为“傲慢”的、近乎甜腻的精神毒素。
“听说他来自那个毒气星球？真不知道上面是怎么想的，把这种……东西，和我们放在一起。”另一个叫库玛的室友附和道，他身材高壮，擅长格斗，是学院里的体育尖子。
嘲讽和孤立是家常便饭。在格斗训练课上，没有人愿意与他配对。当他被迫单独练习时，总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刺得他皮肤发紧。在理论课堂上，当他凭借在恶劣环境中锻炼出的、对能量流动和物质结构的敏锐直觉，回答出连教官都惊讶的难题时，换来的不是赞赏，而是更深的猜忌和私下的“作弊”指控。
库索吉斯将这些都默默承受下来。他习惯了沉默，习惯了用那唯一的、异常的眼睛观察一切。他观察着教官们刻板表情下的疲惫，观察着学员们争强好胜背后的空虚，观察着这座宏伟学院光鲜外表下，那与他母星被榨干资源后留下的矿坑并无本质区别的……荒芜。他将所有情绪——被排斥的孤独、被误解的愤怒、对故土的思念——都深深压抑在心底，如同将各种剧毒物质压缩、封存在体内的某个特殊腺囊里。他知道，在这里，任何情绪的流露，都会成为被攻击的弱点。
然而，忍耐有其极限。压迫，终将迎来反弹。
那是一个阿瑞斯星双日即将沉入地平线的黄昏，训练结束后的浴室里弥漫着湿热的水汽。库索吉斯选择在最角落的隔间冲洗，试图避开人群。但麻烦还是找上了门。库达、库玛以及他们的另一个跟班库杰，故意围拢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水珠从他们健美的身躯上滑落，却无法洗去他们脸上恶劣的笑意。
“独眼龙，听说你们星球的人都不用洗澡？靠身上的毒气就能杀菌？”库达嬉笑着，伸手想去拍库索吉斯的肩膀，动作轻佻，带着侮辱的意味。
库索吉斯侧身避开，没有说话，仅存的左眼平静地看着库达，那空茫的眼白在氤氲水汽中显得格外诡异。
“躲什么？让我们看看，你这身怪皮下面，到底是什么构造？”库玛上前一步，壮硕的身体几乎贴到库索吉斯面前，带着压迫感。他伸出手，不是拍，而是直接抓向库索吉斯覆盖着棘状凸起的头顶，那动作如同对待一个稀奇的标本。
就在库玛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一种源自生命受到直接威胁的本能，如同被踩中尾巴的毒蛇，骤然在库索吉斯体内苏醒。他一直压抑的、那些混合了孤独、愤怒、屈辱的“毒素”，再也无法被控制。一股灼热的、带着麻痹感的能量从他腹腔深处升起，不受控制地顺着经络涌向他的双臂。
“别碰我。”库索吉斯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库玛的手停在了半空，不是因为他听到了警告，而是因为他看到，库索吉斯垂在身侧的双手，掌心皮肤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幽绿，丝丝缕缕几乎透明的淡绿色气雾，正从他指缝间、毛孔中渗透出来，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在潮湿的空气中缓缓飘荡，带着一股淡淡的、甜腻中夹杂着腐朽的奇异气味。
“什……什么东西？”库达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库玛胆子更大些，或者说，他的傲慢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装神弄鬼！”他低吼一声，变爪为拳，裹挟着风声，径直砸向库索吉斯的面门。
库索吉斯没有闪避。他甚至没有做出标准的格挡姿势。他只是抬起了右手，掌心那片不祥的幽绿正对着库玛的拳头。
拳与掌接触的瞬间，并没有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库玛只觉得自己的拳头像是打入了一团粘稠、冰冷而又带着强烈刺激性的胶质中。紧接着，一股钻心的麻痹感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顺着他的拳头、手腕、手臂急速蔓延而上！他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整条右臂就失去了知觉，软软地垂落下来。随后是躯干，是双腿……他庞大的身躯像一截被砍倒的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噗通”一声砸在湿滑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水花。他的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传出细微的“咯咯”声。
库达和库杰彻底吓傻了。他们看着倒在地上面色迅速泛起青灰色的库玛，又看着站在原地，周身缭绕着若有若无淡绿色毒雾、仅存左眼在阴影中闪烁着冰冷光芒的库索吉斯，仿佛看到了从地狱深渊爬出的恶鬼。恐惧攫住了他们的心脏，让他们连逃跑的力气都失去了，只是僵在原地，瑟瑟发抖。
库索吉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幽绿色的光芒正在缓缓褪去，但掌心残留的麻木感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甜腥气味，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体内潜藏的力量——不是被动承受的诅咒，而是可以主动释放的、毁灭性的武器。一种混杂着恐惧、解脱和某种黑暗明悟的情绪，在他心中滋生。
事件很快被闻讯赶来的教官平息。库玛被紧急送往医疗中心，经过抢救保住了性命，但神经系统受到了永久性损伤，未来的军旅生涯就此断送。库索吉斯被单独关进了禁闭室，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禁闭室四壁是冰冷的灰色金属，只有头顶一盏昏暗的节能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源。库索吉斯蜷缩在角落，抱着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他没有为库玛的下场感到愧疚，在那生死一瞬，他只是选择了自保。但他感到一种更深的寒意，一种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孤独。他体内的“毒”救了他，却也彻底将他与“正常”的世界割裂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禁闭室厚重的金属门滑开了。走进来的不是预想中的纪律教官，而是一个穿着深灰色研究员制服、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阿瑞斯人。他肩膀上代表着生化战术研究部门的徽章，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我是库洛克博士，生化战术部的负责人。”来者的声音平直，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他打量着库索吉斯，如同打量一件稀有的实验材料。“库玛的体内检测到了一种复合型神经毒素，生物信息素追踪指向了你。很有趣……这种毒素的构成，在我们的数据库里没有完全匹配的记录。”
库索吉斯抬起头，仅存的左眼警惕地看着库洛克博士。
“不用紧张，孩子。”库洛克博士走近几步，但他的靠近并没有带来任何暖意，反而像是一台精密仪器在扫描目标。“你并非犯罪，只是……展示了一种罕见的天赋。一种被无知者恐惧，却被智者视为瑰宝的天赋。”
他蹲下身，与库索吉斯平视。“你的身体，是一座独一无二的生物武器库。但武器，需要掌控，而非任由其本能地爆发。跟我们走，你会学会如何控制它，如何让它从诅咒……变成你的力量。”
库索吉斯沉默着。他从库洛克博士的眼中，没有看到歧视和厌恶，也没有看到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科学探究欲和……利用价值评估。这或许比单纯的恶意更令人不安，但至少，这是一种“承认”，承认他存在的某种“价值”。
他没有别的选择。离开禁闭室，要么回到那个充满排斥的普通学员世界，面临更严重的后果；要么，踏入这个未知的、可能更加危险的领域。
他缓缓点了点头。
从此，库索吉斯离开了军事预备学校的主流课程，转入了一个位于学院地下的、高度保密的特殊部门。这里的气氛与地上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化学试剂和生物培养液的味道，冰冷的仪器嗡嗡作响，穿着密封防护服的研究员行色匆匆。
库洛克博士成为了他的主要指导者。训练是残酷而非人性的。他被要求在各种极端环境下，尝试激发和控制体内的毒素。有时需要将毒素凝聚于指尖，精准地蚀穿特定厚度的合金板；有时需要将毒液雾化，在密闭空间中控制其浓度和扩散范围，以达到瘫痪目标却不致命的效果；有时，则需要他忍受更强烈的毒性物质注入体内，以刺激他产生更强的抗性和更复杂的毒素变种。
过程痛苦不堪。他的身体时常因为能量透支和毒性反噬而剧烈抽搐，呕吐，皮肤下的纹路时而灼热如同烙铁，时而冰冷如同深渊。但他都咬牙坚持了下来。他惊人的忍耐力和对自身毒性那近乎本能的、日益精进的掌控力，让库洛克博士都感到惊讶。
库索吉斯不再是被动承受的实验体。他开始主动思考，如何将这种能力与战术结合。他学会了制造小范围的毒雾障眼，干扰敌人的传感器和视觉；他研究如何利用不同毒素的特性，进行精准打击——比如，一种毒素能腐蚀能量护盾的节点，另一种则能令生物目标肌肉僵直。他从一个被动承载毒性的个体，逐渐转变为主动的、拥有致命技艺的“控毒者”。
转变的契机，发生在他加入特殊部门半年后的一次大型跨部门联合战术演练中。演练模拟夺回一座被“叛军”占据的太空城市枢纽。进攻方由多个分院的精英学员组成，装备精良。而库索吉斯所在的小队，作为“叛军”的隐藏王牌，负责守卫核心指挥中心。
进攻方的攻势如水银泻地，很快突破了外围防线，兵临核心区。指挥中心位于一个结构复杂的多层建筑内，强攻必然付出巨大代价。就在进攻方指挥官准备下令强冲时，库索吉斯向他的临时队长——一个同样来自特殊部门、擅长电子战的学员——提出了一个方案。
“给我三分钟，通往指挥室的四条主要通风管道坐标。”库索吉斯的声音透过内部通讯器传来，平静无波。
队长虽然对他的能力有所了解，但仍心存疑虑，但在僵持的局面下，他选择了信任。
库索吉斯根据坐标，迅速计算了气流模式和毒素扩散速率。他来到一个不起眼的维修管道入口，双手按在冰冷的金属壁上。他闭上眼睛，调动起体内经过无数次训练后已能如臂指使的毒性能量。这一次，他需要的不是致命的杀器，而是一种能快速起效、强烈致幻且易于挥发的神经毒剂。
他掌心再次泛起幽光，但这次颜色更淡，近乎无色。他控制着毒液从皮肤渗出，却没有形成雾气，而是如同有生命的薄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通风管道的气流中。毒气沿着复杂的管道系统迅速蔓延，如同无形的幽灵，渗入每一个通往核心区域的房间和通道。
监控屏幕上，进攻方的精锐队员们，刚刚组织好突击队形，突然动作变得迟缓、怪异。有人开始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喃喃自语，有人丢掉了武器，手舞足蹈，还有人陷入昏睡。他们的通讯频道里一片混乱，充满了无意义的呓语和惊叫。短短两分四十秒，核心区域外围的所有“敌军”守备力量，在未发一枪一弹的情况下，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演练指挥部内，一片哗然。进攻方指挥官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而裁判组则根据传感器数据，判定守卫方使用了“未被侦测的生化武器”，达成了战术目标。
在观察席的角落，一个始终沉默的身影站了起来。他穿着幽冥军团总长官的便服，肩章上的星辰象征着无上的权力与威严。路法总长深邃的目光穿透了观察窗，落在了刚从模拟战场走出来、脸色因能量消耗而有些苍白的库索吉斯身上。库洛克博士正在他身边，低声汇报着情况。
“……对毒性的精妙控制，超越了单纯的力量范畴，具备了极高的战术价值。”库洛克博士总结道。
路法总长微微颔首，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那毒雾之下，我看到的不是一个怪物，而是一个忠诚的战士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阵地。他需要的不是实验室的束缚，而是更广阔的战场，和值得他付出忠诚的集体。”他顿了顿，对身边的副官下令：“记录。学员库索吉斯，调入幽冥军团预备队，直接归属赤冥分队考察。”
这道命令，如同一道划破阴霾的光，彻底改变了库索吉斯的命运轨迹。当他得知这个消息时，正站在特殊部门那间充满药剂气味的训练室里。他愣了片刻，然后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那只能召唤出致命毒雾的手掌。第一次，那空茫的左眼中，闪烁起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光芒。
离开地下部门的那天，库洛克博士递给他一个密封的金属箱。“这里面是一些标准解毒剂和稳定剂，或许你用得上。”博士的语气依旧平淡，“记住，控制它，而不是被它控制。路法总长给了你一个机会，别浪费了。”
库索吉斯接过箱子，没有道谢，只是深深地看了博士一眼，然后转身，走向通往地面的升降梯。阳光，久违的、有些刺眼的阿瑞斯双日之光，洒在他红黑相间的皮肤上。他深吸了一口虽然冰冷但无比自由的空气，迈出了走向幽冥军团，走向赤冥分队的第一步。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阴影里，独自舔舐伤口的毒体少年了。他体内流淌的，既是毒，也是即将为某个集体而战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