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拉诞生的地方,并非星辰璀璨的银河舞台,而是阿瑞斯星光芒永远无法触及的深邃地底——被称为“熔渣区”的地幔工业层。这里没有日升月落,只有永恒燃烧的、从星球核心强行抽取能量后排放出的、带着刺鼻硫磺味的暗红色辉光,如同一个巨大无比的、永不愈合的伤口,涂抹在望不到尽头的穹顶之上。
空气是粘稠的,饱含着金属粉尘、未充分燃烧的碳氢化合物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属于机械过度磨损后的焦糊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粗糙的砂纸摩擦着年幼库拉的鼻腔和喉咙,带着微弱的灼痛感。巨大的、锈迹斑斑的管道如同纠缠的巨蟒,攀附在嶙峋的岩壁和粗犷的钢铁支架上,发出沉闷的、永不停歇的嗡鸣与液体奔流的汩汩声。远处,巨型锻压机规律性的撞击声如同这颗地下世界沉重的心跳,每一次落下,都震得脚下的网格钢板微微颤抖,细碎的锈屑和尘埃从缝隙中簌簌落下。
在这里,光是一种稀缺的资源,被严格分配给那些维持基本运转的巨型熔炉和监视探照灯。阴影是主体,是无数生命挣扎其间的背景色。库拉就蜷缩在这样一片阴影里,一个由废弃的隔热板材和偷来的扭曲钢梁勉强搭成的、被称为“家”的狭小空间。渗出的冷凝水沿着墙壁冰冷的表面滑落,在地面积聚成一个个浑浊的小水洼,倒映着远处熔炉投来的、摇曳不定的红光。
她脸上那副红金相间的面具,边缘已经有些磨损,露出了底下黯淡的金属底色。这不是装饰,而是熔渣区居民的强制标识,一条冰冷的规定——他们不被允许以真面目示人,仿佛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需要遮掩的污点。面具紧贴着她稚嫩的脸庞,金属的冰凉透过皮肤,渗入骨髓。每一次戴上,都像是在提醒她与那个传说中光辉璀璨的阿瑞斯上层世界之间,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面具之下,她的眼神早已失去了孩童应有的纯粹,只剩下一种早熟的、混合着警惕、渴望与难以化解怨恨的复杂情绪。
她的手指,纤细却带着不符合年龄的粗糙,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兜帽边缘那根唯一的、与她周身环境格格不入的白色羽毛。这根羽毛,据说是很多年前,一只不知从何处误入这地底世界的纯白飞鸟留下的。那鸟儿最终没能适应这里污浊的空气,挣扎着死去了,只留下了这根羽毛,被年幼的库拉如获至宝地捡到。它象征着与她所处这个锈蚀、昏暗、充满刺鼻气味的牢笼截然不同的东西——轻盈、自由、洁净,以及一种她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却本能向往的“高贵”。这根羽毛成了她扭曲内心中最珍贵的圣物,是她对那个陌生而遥远的光明世界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执念与寄托。她小心翼翼地用细铁丝将它固定在兜帽上,每天都要检查无数次,生怕它被污浊的空气腐蚀,或者被某个嫉妒的同伴抢走。
生存,在这里是最残酷的课堂,教授着最直白的法则。资源永远匮乏,一块高能量的压缩营养膏,一小瓶相对洁净的循环水,甚至是一处能避开有毒泄露和机械碾压的相对安全的栖身之所,都需要用尽手段去争夺。库拉很早就明白了,仁慈和软弱只会导致更快地消亡。
她记得很清楚,那一次,她好不容易从一个疏于看守的运输履带缝隙里,抠出了半块沾染了油污的能量电池芯。那微弱的光芒和暖意,对她而言是无上的珍宝。她躲回自己的角落,正准备小心翼翼地汲取其中残存的能量,一个比她高大半个头的男孩,脸上戴着和她同款但更显破旧的面具,带着几个跟班围了上来。他叫“疤脸”,因为他的面具边缘有一道深刻的划痕,据说是上次争夺地盘时留下的。
“小虫子,找到好东西了?”疤脸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和恶意。
库拉立刻将电池芯紧紧攥在手心,藏到身后,身体紧绷起来。
“拿出来!”疤脸上前一步,伸手就抢。
库拉没有哭喊,也没有求饶。她知道那些都没用。她只是猛地低头,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在疤脸伸过来的手腕上——那里是防护服相对薄弱的地方。她咬得极狠,几乎能感觉到牙齿穿透了粗糙的织物,触及到了皮肉。
疤脸发出一声痛呼,猛地抽回手,看着手腕上渗出的血珠,暴怒起来。“找死!”
库拉趁着他因疼痛而分神的瞬间,像一尾灵活的鱼,从他腋下钻了过去,头也不回地冲向更黑暗、管道更密集的区域。身后传来疤脸和他跟班们愤怒的咒骂和追赶的脚步声。她知道哪里有小到只有她才能钻进去的维修通道,知道哪段管道因为高温而无人敢靠近。她利用自己对这片区域的熟悉,像一道影子般在钢铁丛林中穿梭,最终甩掉了追兵。
她靠在一根发烫的蒸汽管道旁,剧烈地喘息着,胸腔火辣辣地疼。摊开手心,那半块电池芯依旧在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她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庆幸。她舔了舔嘴唇,尝到了刚才撕咬时沾染上的、混合着铁锈和血腥味的咸涩。恩将仇报?不,在这里,根本没有“恩”这个概念。有的只是争夺,是利用,是背后捅刀以确保自己活下去的本能。那个曾短暂收留过她、给她讲过几个残缺不全的关于地上世界故事的老妇人,最后不也是为了多换半份营养液,转身就把她藏身点的位置卖给了巡逻的机械守卫吗?信任是奢侈品,代价高昂到她支付不起。
她抬起头,透过纵横交错的钢架缝隙,望向那永远被暗红色光芒笼罩的穹顶。面具下的眼神,冰冷而坚定。她要活下去,要不择手段地活下去,然后,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总有一天,她要亲眼去看看,那根白色羽毛真正来自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这个念头,如同在她心底埋下的一颗带着剧毒的种子,在熔渣区污浊的空气中,悄然生根发芽。
在这个巨大的、轰鸣不休的锈铁蝶蛹之中,一只渴望挣脱、注定将以危险姿态起舞的蝴蝶,正在艰难地编织着她那由怨恨、渴望和生存本能交织而成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