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瑞斯高等军事学院，坐落在星球北极圈附近一片被永久性冻土和裸露黑色岩层覆盖的高原上，被称为“砺石高地”。这里没有琉璃城四季流转的柔和光影，只有两种主导性的色彩：永恒冰雪的刺眼白，与基础建筑和训练设施的铁灰色。空气稀薄而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细小的冰针，带着金属管道和能量引擎排放的、淡淡的工业废气味。巨大的、如同倒置山峰般的穹顶训练场、方块状的宿舍楼、以及高耸入云的信号塔，构成了这里唯一的天际线，风格极简、冷硬，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仿佛一切的存在都只为了一个目的——效率。
乔奢费站在新生报到处宽阔而空旷的大厅里，身上穿着刚刚领到的、面料粗糙挺括的深灰色预备学员制服，感觉自己的皮肤都在被这种粗糙感摩擦着。制服内侧的标签不断刮蹭着他的后颈，带来一阵阵细微而持续的不适。他身边是来自阿瑞斯星各个星域、乃至附属星系的数百名新生，嘈杂的人声在挑高极高、墙壁是吸音金属板的大厅里回荡，形成一种混乱的嗡嗡声。大多数少年都显得兴奋、躁动，或者带着故作成熟的紧绷，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对力量、荣誉或是单纯摆脱过去生活的渴望。
乔奢费与他们格格不入。他站姿依旧带着琉璃城培养出的那种自然挺拔，但眼神平静得近乎疏离，只是默默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那些引导新生的、面无表情的高年级士官生，他们步伐精准，眼神锐利，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那些悬挂在墙壁上的巨大徽章和标语，诸如“忠诚即荣耀”、“力量扞卫秩序”、“一切为了阿瑞斯的荣耀”，字体棱角分明，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还有空气中那股无法散去的气味——汗液、机油、清洁剂、以及某种能量武器冷却后残留的臭氧味，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属于“砺石高地”的凛冽气息。
“编号A-RS-734，乔奢费？”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观察。负责登记的中年军官，有着一张如同被风霜侵蚀过的岩石般的脸庞，头也不抬地核对着信息，“琉璃城推荐，理论评估S，体能评估c+。分配至……第七战术预科班，宿舍区Gamma-4，床位编号17。”他熟练地将一枚存储着个人课程表和权限的金属身份牌推到乔奢费面前，那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谢谢长官。”乔奢费拿起身份牌，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微缩。他注意到军官在念出“琉璃城”时，那几乎不可察的、微微下撇的嘴角。
第七战术预科班的宿舍，是四人一间。房间狭小，墙壁是裸露的、带有焊接痕迹的合金板，四张金属框架床分列两侧，床上是叠得如同豆腐块般棱角分明的灰绿色床褥。一套同样金属制的、带有锁具的储物柜，一张公用的、表面布满划痕的合金桌，就是全部家具。没有窗户，只有天花板角落不断输送着循环空气、发出低沉嗡鸣的通风口。
乔奢费找到自己的床位，将发放的、装有基本生活用品和训练服的背包放在床脚。另外三个室友已经到了。靠门的一个身材壮硕，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正闷着头用力擦拭着一双厚重的军靴，动作带着一股蛮劲，他叫库忿斯，来自一个以矿业闻名的重力异常星球。他对乔奢费的到来只是抬了抬眼皮，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打招呼。
库忿斯对面床位的少年，则与他的沉稳截然相反。他像是有多动症一样，一会儿用手指敲打着床架，发出规律的“哒哒”声，一会儿又跳起来，对着光滑如镜的金属柜门整理自己那头火红色的、桀骜不驯的短发，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节奏激烈的曲子。他是巴库鲁，来自一个乔奢费未曾听闻的、据说环境恶劣的流浪行星区域。他看到乔奢费，立刻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野性的、毫无拘束的笑容：“嘿！新来的？看起来细皮嫩肉的，不像能挨揍的样子啊！我叫巴库鲁，以后打架……呃，训练，我罩着你！”
乔奢费对他点了点头，没有回应那份过度的热情，只是平静地说：“乔奢费，来自琉璃城。”
“琉璃城？”巴库鲁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凑近了些，仿佛要闻闻乔奢费身上是否带着传说中的艺术气息，“那个据说房子都是玻璃做的，一碰就碎的地方？哇哦，你怎么会想来这鬼地方？”
乔奢费没有回答，只是将背包里的物品一件件取出，按照他习惯的、有条理的方式放入储物柜。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与巴库鲁的躁动形成鲜明对比。
最后一个室友，坐在最里面的床位上，一直安静地看着他们。他身材匀称，肌肉线条流畅，不像库忿斯那样夸张，也不像巴库鲁那样外放。他有着一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深蓝色短发，冰蓝色的眼眸如同冻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正在将发放的制服，按照某种极其严格的标准重新折叠，每一个折痕都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他是巴尔格姆，来自一个以纪律严明着称的军事化附属星球。
“巴尔格姆。”他察觉到乔奢费的目光，抬起头，声音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他的眼神一样冷冽，“按照学院条例，个人物品需在入舍三十分钟内整理完毕，不得影响后续集体行动。你的速度需要加快。”他的目光扫过乔奢费刚刚放了一半的储物柜，带着一种不言自明的审视。
“我会注意。”乔奢费回应道，手下依旧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他能感觉到，这个小小的宿舍，已经初步展现了未来可能的人际脉络——库忿斯的直率力量，巴库鲁的跳脱不羁，巴尔格姆的冰冷秩序，以及他自己，这个来自“玻璃城”的、格格不入的异类。
军事学院的生活，如同一台巨大而精密的机器，一旦启动，便以不容置疑的节奏碾压过来。每一天，都在刺耳的、如同金属摩擦的起床号中开始。五分钟内，必须完成洗漱、整理内务（床褥必须叠成绝对标准的方块，所有物品摆放角度一致），然后冲向巨大的、如同洞穴般的集体餐厅，在十分钟内吃完味道寡淡、仅能提供必要能量和营养的合成食物。
上午是繁重的基础体能和格斗训练。训练场是露天的，脚下是坚硬的、掺杂着冰碴的冻土。教官莫尔斯，一个如同用花岗岩雕刻出来的壮汉，脖子上有一道狰狞的能量灼伤疤痕，他的吼声能盖过高地上的狂风。
“跑！废物们！你们的腿是装饰品吗？在战场上，速度慢零点一秒，就意味着你的肠子会被敌人的能量刃掏出来晾干！”莫尔斯教官穿着沉重的战斗靴，在奔跑的队伍旁大步走着，冰冷的眼光扫过每一个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的学员。
乔奢费的体能确实是弱项。琉璃城的生活赋予了他良好的体态和协调性，但缺乏这种极限的、纯粹追求力量和耐力的锤炼。他的肺在稀薄冰冷的空气里灼烧，腿部肌肉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但他从未掉队。他只是咬着牙，调整着呼吸的节奏，将注意力从身体的痛苦上移开，观察着跑道的地形起伏，计算着如何更节省体力地迈出下一步。这种基于计算和忍耐的奔跑方式，虽然速度不快，却异常稳定。
格斗训练更是如此。基础的拳脚套路，他掌握得很快，动作甚至可以称得上标准而优美，但缺乏力量感和杀气。在一次对练中，他被库忿斯一记毫无花哨的重拳击中格挡的手臂，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了七八步，手臂瞬间麻木，失去了知觉。
“花架子！”库忿斯收拳，瓮声瓮气地评价道，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屑。
乔奢费没有争辩，只是活动着酸痛的手臂，默默回忆着库忿斯出拳时重心的移动、腰腹发力的瞬间。下午的理论课程，是他的强项。战术推演、银河战略地理、能量武器原理、异星环境生存……这些在索恩先生后期指导下接触过的知识，在这里得到了系统化的深化。他坐在冰冷的合金座椅上，听着讲师快速而清晰地讲述着复杂的战例分析和战术模型，手指在个人终端上飞快地记录着，紫色的眼眸专注地盯着悬浮光幕上不断变化的星图和数据流。
他很少主动发言，但每当讲师提出一些刁钻的、需要多角度思考的问题时，他总能给出清晰而富有洞察力的回答，不仅分析了敌我双方的优劣势，甚至能考虑到战场环境、士气、后勤补给等非直接战斗因素。这种超越单纯武力计算的思维方式，逐渐引起了部分讲师的注意。
但真正让他开始被某些人记住的，是一次基础的团队渗透演习。演习场地是模拟废弃工业区的复杂结构，充满了管道、高台和阴暗角落。他们小队五人，任务是潜入指定区域，获取情报并安全返回。队长由巴尔格姆临时担任，因为他展现出的纪律性和对条例的熟悉度最高。
巴尔格姆的指挥严谨而刻板，严格按照《基础渗透手册》的流程推进。他分配了侦察、警戒、突进等角色，库忿斯作为主力突击，巴库鲁负责侧翼骚扰（尽管他经常脱离预定位置），乔奢费被安排在后卫，负责断后和支援。
起初一切顺利，他们按照计划路线，避开了几处固定的模拟哨戒炮。但在接近目标建筑时，巴尔格姆根据地图指示，选择了一条需要穿过一片开阔地带的路线，理由是“路线最短，符合效率原则”。
乔奢费观察着那片开阔地，那里散落着一些废弃的集装箱和金属支架，看似提供了掩护，但视野相对良好。他微微蹙眉，一种直觉的不安萦绕心头。他想起了琉璃城那些被摧毁的建筑，入侵者往往就是从这种看似安全、实则容易被火力覆盖的角度发起的攻击。
“队长，”乔奢费低声开口，声音在封闭的通讯频道里清晰可辨，“建议改变路线。左侧那片管道区虽然迂回，但阴影更密集，管道结构能有效干扰能量探测和直射火力。”
巴尔格姆的声音冰冷而果断：“否决。管道区结构复杂，未知风险高，耗时过长。开阔地带视野清晰，便于发现威胁，按原计划执行。”
库忿斯闷哼一声，表示支持巴尔格姆。巴库鲁则无所谓地耸耸肩。
乔奢费不再坚持，但他默默地调整了自己的位置，更加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特别是那些集装箱的阴影和远处制高点的方向。
果然，当小队一半成员进入开阔地带时，刺耳的模拟警报响起！从两侧的制高点和几个伪装成废弃物的射击孔中，瞬间射出了密集的、代表能量光束的红色激光！是预设的伏击程序！
“散开！寻找掩护！”巴尔格姆的反应很快，但队伍已经被火力压制。库忿斯怒吼着用训练用的能量盾牌挡住正面火力，巴库鲁则凭借惊人的反应速度，一个翻滚躲到了一个大集装箱后面，嘴里还不忘骂骂咧咧。
乔奢费在警报响起的瞬间，就已经侧身滑入了一个半埋在地下的、锈蚀的金属管道口，避开了第一波最密集的射击。他没有惊慌，而是迅速评估形势。伏击火力主要覆盖了开阔地带和几个明显的掩体，但他藏身的这个管道口，位置刁钻，恰好处于几个火力点的交叉盲区。
他透过管道的缝隙向外观察，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地图，计算着每个火力点的位置、射界和可能的控制终端所在。
“库忿斯，”乔奢费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异常冷静，“你正前方十点钟方向，那个红色集装箱顶部，有一个自动炮台。它每次射击后有1.5秒的冷却间隔。巴库鲁，你右前方那堆看似垃圾的金属堆后面，是另一个射击点，它依靠左侧那根粗管道下的传感器触发。”
他语速平稳，清晰地报出一个个威胁点和其弱点。“巴尔格姆队长，我建议，库忿斯利用盾牌和炮台冷却间隙向前推进三米，吸引主要火力。巴库鲁，你从右侧绕，利用管道阴影，去破坏那个传感器。我会尝试从地下管道系统，接近目标建筑侧翼，可能找到关闭伏击系统的终端，或者至少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频道里沉默了一瞬。这个临时的、未经请示的战术分配，完全打破了巴尔格姆的既定计划，但却直指问题核心，并且充分利用了每个人的特点和环境优势。
“……同意。”巴尔格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最终还是做出了理性的选择，“按乔奢费说的做。行动！”
库忿斯低吼一声，依言行动，厚重的盾牌扛住了大部分火力。巴库鲁像一只灵活的狸猫，瞬间消失在阴影中。而乔奢费，则深吸一口气，钻入了那黑暗、潮湿、充满铁锈和未知气味的地下管道网络。
管道内空间狭窄，只能匍匐前进。手肘和膝盖摩擦着冰冷、粗糙、沾满不明粘液的管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积水的腐臭和金属氧化后的浓烈腥气。他依靠着记忆中的地图和方向感，在错综复杂的管道中艰难穿行，紫色眼眸在黑暗中努力适应，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光线和声音。
他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能量光束射击声、库忿斯的怒吼、以及巴库鲁成功破坏传感器后发出的、带着得意口哨的确认信号。他的计算没有错。
几分钟后，他根据管道内微弱的能量流动感应，找到了一个向上的维修井盖。推开沉重的井盖，他发现自己已经身处目标建筑内部的一个设备间。角落里，一个闪烁着红光的控制台正在运行，正是控制外部伏击火力的终端之一。
他没有犹豫，上前快速操作。终端系统有基础密码防护，但这难不倒他。索恩先生教导的逻辑推演和基础编程知识在此刻派上了用场。他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绕过几个简单的防火墙，找到了伏击程序的关闭指令。
当他把指令输入完毕，按下确认键的瞬间，外面持续不断的射击声戛然而止。
演习结束，他们小队虽然经历了伏击，但最终成功获取了情报，并且是少数几个在遭遇预设伏击后还能完整完成任务的小队之一。
从模拟场地出来，所有人都是一身尘土和汗水。库忿斯拍打着盾牌上的模拟弹痕，看了乔奢费一眼，眼神里的不屑少了一些，多了几分打量。巴库鲁兴奋地窜到乔奢费身边，用力拍他的后背：“行啊！琉璃城的小子！脑子真好使！那臭管道我都嫌脏，你居然钻进去了！”
乔奢费被他拍得咳嗽了一声，微微侧身避开，只是淡淡地说：“那是当时最优的选择。”
巴尔格姆走了过来，他的制服依旧笔挺，只是额角有些汗湿。他冰蓝色的眼眸凝视着乔奢费，沉默了足足五秒钟，才开口道：“你的临场判断和路径选择，超出了《手册》范畴，但……有效。我会在报告中进行说明。”他的语气依旧刻板，但那份审视中，多了一丝极淡的、对于“能力”的认可。
乔奢费平静地接受了他的目光，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在这个冰冷的、强调力量与秩序的熔炉里，他找到了自己的第一种武器——冷静的头脑和超越常规的战术洞察力。这并非他最终追求的“优雅”，但这是生存和前进的基石。而未来紫冥分队的成员们，也在这最初的磨合中，隐约看到了这位来自琉璃城的少年身上，那与众不同的、潜藏在平静外表下的锋芒。
远处，高地永恒的风呼啸着刮过训练场，卷起地上的冰屑和尘土，打在脸上，带来细微的刺痛。乔奢费抬头，看向那被工业穹顶分割成几何形状的、灰白色的天空，心中一片沉静。熔炉的火焰，已经点燃，而他，正在其中接受最初的锻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