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石高地的风,仿佛永远不知疲倦,裹挟着冰屑与尘沙,一遍遍冲刷着学院冰冷的建筑外壳,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随着时间的推移,乔奢费逐渐适应了这种粗粝的节奏,如同河底的卵石,被湍急的水流磨去了最初最尖锐的不适,变得沉静而内敛。他的皮肤被高地的强风和紫外线染上了一层浅麦色,原本属于琉璃城的、过于精致的轮廓,被添上了几分硬朗的阴影。深灰色的学员制服因反复洗涤和训练磨损,颜色变得黯淡,袖口和肘部磨起了毛边,与他依旧挺直的脊梁形成一种奇异的矛盾感。
他的体能评级从c+艰难地提升到了b-。这背后的付出,只有他自己和那片黎明前就已被踏上的、结着薄霜的跑道知晓。每一次力竭般的喘息,每一次肌肉撕裂又重组带来的酸痛,都像是在将他身体里属于“琉璃城”的那部分柔软材质,一点点置换为更坚韧、更符合“砺石高地”标准的东西。但他奔跑的姿态,依旧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属于这个环境的流畅感,仿佛不是在对抗重力与狂风,而是在与它们共舞,寻找着最省力、最持久的路径。
格斗训练场上,他不再轻易被库忿斯的重拳击退。他学会了利用对手的力量,引导、偏转,如同水流绕过礁石。他的动作依旧不具强大的杀伤性,却变得愈发难以捕捉和预测。教官莫尔斯抱着粗壮的手臂,站在场边观看他与库忿斯的对练,岩石般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有那道狰狞的疤痕在肌肉牵动时微微扭曲。
“停!”莫尔斯低沉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场上两人胶着的状态。他大步走到场中,目光先落在汗流浃背、微微喘息的库忿斯身上,“力量尚可,但太直!你的拳头在告诉对手你要打哪里!”然后,他转向气息相对平稳、只是额角见汗的乔奢费,“你……规避得很好,像条滑不留手的鱼。但战斗不是跳舞!你的闪避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不被打中吗?你的反击在哪里?那软绵绵的、挠痒痒似的格挡,能给敌人造成什么困扰?”
乔奢费平静地迎接着教官审视的目光,没有辩解。他清楚,莫尔斯说的是事实。他可以在库忿斯的狂攻下支撑很久,甚至偶尔能凭借精准的预判击中库忿斯的防御空档,但缺乏决定性的力量,无法真正“终结”战斗。这仿佛是他处境的一个缩影——他能够理解战争,分析战争,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应对”战争,却始终无法全身心地“拥抱”战争最核心的暴力本质。
“战斗的最终目的是制服或消灭敌人,乔奢费!”莫尔斯的声音如同敲打金属,“优雅?那是在胜利之后才能谈论的奢侈品!在分出生死之前,任何不能导向胜利的行为,都是多余的,甚至是有害的!明白吗?”
“明白,教官。”乔奢费回答,声音清晰,但紫色眼眸深处,一丝难以撼动的坚持,如同深埋冰层下的火种,并未熄灭。
下午的理论课程,愈发成为他闪耀的舞台。随着课程深入,战术推演变得极其复杂,引入了多变量实时变化的星图沙盘。沙盘室内光线昏暗,只有中央巨大的全息投影平台散发着幽蓝的光芒,上面星云流转,舰队符号如同微缩的萤火虫,随着数据流不断变换位置。
讲师托雷斯,一位曾服役于前线舰队、因伤退役的瘦高男子,喜欢提出近乎无解的战场困境。这一次,他设定了一个场景:一支小型阿瑞斯侦察分队,在一个环境极端恶劣、充满强烈能量干扰的“幽灵星云”边缘,遭遇了数量三倍于己、且拥有地利优势的海盗伏击舰队。侦察分队装备精良,但突围希望渺茫,请求支援的最近舰队也需要标准时间二十分钟才能抵达。
“你们是这支侦察分队的指挥官,”托雷斯的声音在寂静的沙盘室内回荡,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任务:尽可能保存有生力量,并阻止海盗获得你们舰上携带的、关于星云内一条不稳定空间跳跃点的关键探测数据。数据核心无法远程销毁,必须物理接触。你们有五分钟时间制定最终方案,然后推演开始。”
学员们围在沙盘周围,眉头紧锁,低声讨论着。库忿斯主张集中所有火力,选择一个方向强行突围,“就算死,也要崩掉他们几颗牙!”巴尔格姆则快速计算着各种突围路线的生存概率和能量消耗,最终选择了一条概率稍高、但路径更长的路线,并开始详细分配每艘舰船的防御职责和交替掩护顺序。
乔奢费却沉默地盯着星云那不断扭曲、吞噬着传感器信号的边界,以及海盗舰队那看似严密、实则因为能量干扰而存在细微感知延迟的包围圈。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个人终端的边缘轻轻敲击,节奏稳定,仿佛在模拟着某种计数。
“时间到!”托雷斯宣布,“开始推演!”
库忿斯的强攻方案,在推演开始后三分钟,就因为海盗精准的火力集中和地形阻碍,导致两艘护卫舰被“击毁”,旗舰重创,突围失败。巴尔格姆的谨慎方案支撑得更久一些,但在第十七分钟,因为路径过长,被海盗预备队追上包围,最终也以全军覆没告终,虽然拖延了时间,但未能阻止数据被俘获的结局。
轮到乔奢费。他没有立刻移动舰队符号。
“指挥官乔奢费,你的决策?”托雷斯提醒道。
乔奢费抬起头,眼眸在幽蓝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我命令,舰队并非向包围圈外突围,而是……全速驶向‘幽灵星云’内部,坐标区域Gamma-7。”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连托雷斯都微微挑起了眉毛。
“Gamma-7区域?”巴尔格姆立刻反驳,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冰冷,“根据数据库,该区域能量湍流强度是外围的三倍以上,传感器将完全失效,舰船结构有极高解体风险!这是自杀!”
“是的,高风险区域。”乔奢费语气依旧平静,他操作终端,将星云内部一段极其不稳定的、如同沸水般翻滚的能量湍流数据高亮显示,“但同时,根据能量读数模型分析,这段湍流存在一个大约四十五秒的、强度和干扰会短暂下降的周期性‘窗口’。海盗的包围圈,因为外部干扰和内部的能量湍流屏蔽,在星云内侧的监测存在一个基于他们传感器刷新率的、大约零点八秒的盲区间隙。”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操作沙盘,模拟出舰队冲向星云,在即将被湍流吞噬的瞬间,利用那个短暂的“窗口”和盲区间隙,进行了一次极其冒险的、微角度的紧急偏转,几乎是贴着死亡线的边缘,滑入了另一片相对(仅仅是相对)平静的星云褶皱区域。
“进入褶皱区域后,关闭所有非必要能源输出,进入静默状态。海盗舰队不敢贸然深入同等强度的湍流区,他们会倾向于在外围守候,或者分兵试探。”乔奢费的手指在沙盘上划出可能的 pirate 动向,“我们利用这段时间,派出小型突击艇(假设侦察分队配备),携带数据核心,利用星云内部复杂的能量流作为掩护,进行短距离空间跳跃……目标,不是返回基地,而是跳向这个——”
他放大了星图的一个边缘区域,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处于休眠状态的恒星。
“——利用恒星重力场进行弹射,绕开海盗主力,再寻找机会与支援舰队汇合,或者直接将数据发送至最近的无人中继站。”
沙盘室内一片寂静,只有全息投影设备运转的微弱嗡嗡声。推演系统根据乔奢费的指令和复杂的环境参数进行计算,最终显示:侦察分队旗舰轻伤,损失一艘护卫舰(在初始突入湍流时被边缘能量擦中),突击艇成功跳跃,数据保全概率……78%。
这个结果,远高于之前任何方案。虽然损失了一艘护卫舰,但核心目标和大部分有生力量得以保存。
托雷斯沉默地看着推演结果,良久,才缓缓开口:“利用环境,利用敌人的思维定势,甚至利用‘自杀’选项作为掩护……非常规,高风险,但……有效。”他目光锐利地看向乔奢费,“乔奢费,你的方案,建立在极其精密的环境数据分析和巨大的心理博弈之上。你赌赢了。但在真实的战场上,你有考虑过,那艘被牺牲的护卫舰上的船员吗?你有考虑过,突击艇跳跃失败,或者被恒星重力场吞噬的可能性吗?”
乔奢费迎接着讲师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我考虑过,托雷斯讲师。在推演中,我基于现有数据,选择了生存和任务成功概率最高的路径。在真实战场上……”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了几分,“指挥官必须在信息不完备的情况下,做出抉择。任何选择,都可能意味着牺牲。我能做的,是让牺牲变得有价值,让幸存者能够继续战斗。”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在制定这个方案时,他脑海中闪过的,是琉璃城废墟下,那些无法选择的、无价值的牺牲。他厌恶牺牲,但他更深刻地认识到,在力量的差距和残酷的现实面前,有时不得不做出痛苦的计算。
这次推演,彻底奠定了乔奢费在同期学员中“战略鬼才”的名声。连库忿斯在看他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对于“头脑”的尊重,尽管他依旧认为直接的力量更可靠。巴尔格姆则开始有意无意地,在与乔奢费组队时,将战术策划的部分主导权交给他,自己则专注于纪律和执行细节的把控。巴库鲁则是对乔奢费愈发感兴趣,觉得这个“琉璃城的脑子”里装的东西,比那些枯燥的条例好玩多了。
学院生活并非只有训练和推演。在一次高强度的野外生存训练中,他们小队被投放到一片模拟极端环境的、布满酸性沼泽和危险原生生物的雨林区。任务是生存七十二小时,并抵达指定撤离点。
环境极其恶劣。空气湿热粘稠,混合着植物腐烂和某种刺鼻酸性物质的怪味,吸入肺中都带着灼烧感。脚下的沼泽看似平坦,却暗藏杀机,随时可能吞噬不慎踩入的猎物。巨大的、色彩斑斓的昆虫发出令人烦躁的嗡鸣,带有神经毒素的荆棘遍布各处。
巴尔格姆严格按照生存手册行动,设置营地,分配守夜,过滤水源。库忿斯依靠强健的体魄,负责开辟道路和应对偶尔出现的、具有攻击性的原生生物。巴库鲁则发挥了他对环境的天生敏锐,总能找到一些可食用的奇异菌类或躲开隐藏的沼泽陷阱。
乔奢费则负责路径规划和危机预警。他观察星象(虽然是模拟的),分析植被分布,通过沼泽表面细微的气泡和流动,判断下方的坚实程度。他的冷静和观察力,多次让小队避免了陷入绝境。
在训练进行到第二天深夜,轮到他守夜时,天空下起了模拟的酸雨。雨水带有轻微的腐蚀性,打在皮肤上会引起刺痛,落在装备上会滋滋作响。乔奢费穿着防雨斗篷,坐在一棵巨大蕨类植物的叶片下,警惕地注视着周围被雨幕模糊的黑暗。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雨声的窸窣声,来自营地侧翼的沼泽深处。他立刻握紧了配备的训练用能量步枪,开启了生命体征扫描仪。扫描仪受到酸雨和复杂环境干扰,信号杂乱,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快速移动的、低矮的热源,正悄无声息地朝着他们存放备用能量电池的装备点靠近。
是“沼泽猎食者”,一种训练中设置的、模拟危险生物的机械单位,擅长潜伏和偷袭。
乔奢费没有立刻开火警报,那会打草惊蛇。他悄无声息地移动位置,利用雨声和黑暗的掩护,绕到了那个热源移动路径的侧前方。他计算着距离、速度和角度。
当那个模糊的、如同蜥蜴般的黑影从一片浓密的灌木后窜出,扑向装备点的瞬间,乔奢费动了。他没有射击,而是猛地将步枪的枪托,精准地插入了黑影扑击路径上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被苔藓覆盖的松软地面!
“噗嗤!”一声闷响。那“沼泽猎食者”的前肢恰好踩入那个点,整个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前栽倒,露出了腹部一个闪烁着微弱红光的、代表弱点的传感器区域!
几乎同时,乔奢费的能量步枪点射而出,一道低功率的蓝色光束精准地命中了那个传感器!
“猎食者”发出一声模拟的嘶鸣,红光熄灭,僵在原地不动了。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几乎没有发出大的声响,酸雨依旧哗啦啦地下着,营地里的其他人甚至没有被惊动。
乔奢费走上前,检查了一下停止运作的机械单位。他刚才插枪托的那个点,是他白天就注意到的一处地质特别松软的地方,推测下面可能有空洞。他的反击,没有依靠强大的火力,而是利用了环境、预判和精准的时机把握,以最小的代价解除了威胁。
他站在酸雨中,看着脚下失去动力的“猎食者”,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丝滑落,滴落在冰冷的面颊上。他心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明悟。力量的形式,果然不止一种。杀戮并非唯一的解决之道。精准、效率、以及对环境和时机的极致利用,同样可以达成目标,甚至更为……“优雅”。
这次事件后,连一向眼高于顶、只服从强者的巴尔格姆,在私下里也对库忿斯评价道:“乔奢费……他或许缺乏一击制敌的绝对力量,但他拥有在绝境中找到生路,并以最小代价化解危机的天赋。这种天赋,在未来的战场上,或许比单纯的勇武更为珍贵。”
库忿斯沉默了片刻,罕见地没有反驳。
巴库鲁则是在得知此事后,对乔奢费更加黏糊,甚至开始模仿他思考时轻轻敲击手指的习惯,虽然学得四不像。
乔奢费听着风雨声,感受着指尖因为长时间紧握步枪而残留的冰冷和微微麻木。他知道,自己正在被这个熔炉锻造,被这些未来的同伴所审视和接纳。他心中的理念,如同被反复捶打的金属,在现实的一次次冲击下,并未断裂,反而逐渐显露出其独特的、坚韧的纹路。一把属于他的、尚未完全成型的“锋刃”,已经开始在砺石高地的风雪与硝烟中,闪烁出初现的、不容忽视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