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宾十三岁那年,按照裁决者家族的传统与律法之城的规训,离开了家族宅邸的思辨堂,正式进入了阿瑞斯星的最高学府——银河司法研修院。这所学院并非坐落于律法之城内部,而是建于毗邻的首都星环带,一座名为“天平之环”的巨型悬浮建筑群中。整个建筑群由七座相互连接的银色塔楼组成,以某种恒定的、缓慢的轨迹环绕着阿瑞斯星的主星轴运转,象征着司法应独立于地表政治,却又与星球命运紧密相连。
乘坐家族专用的、外壳印有法典圣殿纹章的穿梭艇离开律法之城时,沙宾透过舷窗,看着那座熟悉的灰色城市在脚下逐渐缩小,最终变成巨大行星表面一个规整的几何图案。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既有对未知环境的些微忐忑,也有一种挣脱了家族无处不在的注视后,难以言喻的、细微的松弛感。
穿梭艇平稳地穿过大气层,进入星环带。近距离观看,“天平之环”远比从地面仰望时更为壮观。塔楼表面是光滑如镜的合金,反射着幽深的星空和阿瑞斯星蔚蓝的弧光。无数小型交通艇如同忙碌的工蜂,在塔楼之间的航道上有序穿梭。沙宾乘坐的穿梭艇靠近其中一座标号为“德尔塔”的塔楼,对接舱门无声滑开,一股经过严格过滤、带着负离子清香的循环空气涌入舱内,与律法之城那混合着石尘与古老卷宗的气息截然不同。
德尔塔塔楼是研修院低年级学员的主要生活和学习区。内部空间广阔,挑高惊人,廊道两侧是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能量壁板,脚下是能够轻微吸收脚步声的深蓝色弹性材质。空气中回荡着一种低沉的、几乎不易察觉的嗡鸣,那是整座建筑庞大的能量系统和信息流运行的基础音。在这里,沙宾遇到了来自阿瑞斯星各个城市、乃至少数来自附属星系的精英子弟。他们穿着统一的、根据家世与入学成绩略有区分的深蓝色学员制服,胸前佩戴着代表不同学科方向的徽章。沙宾的徽章是银底黑纹的天平剑,象征着他作为裁决者家族核心子弟的身份。
他的宿舍是一个狭小但功能齐全的单间,墙壁是冰冷的合金原色,唯一的装饰是一面可以调节透明度、展示外部星空的观察窗。在这里,他见到了他的指定指导员,一位名叫沃伦的年轻助教。沃伦出身于一个并不显赫的文官家庭,凭借优异的成绩留院任职,他身材瘦高,戴着一副能量调节眼镜,说话语速很快,动作精准而高效。
“沙宾·裁决者,”沃伦在简单检查了沙宾的宿舍配置后,用平板电脑调出他的课程表,语气公事公办,“你的基础理论课程已经由赫利俄斯大师打下坚实基础,研修院阶段将侧重于实践模拟、跨学科整合以及……人际网络的初步构建。”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快速扫过沙宾,“尤其是后者,对你未来的发展至关重要。学院里不仅有未来的仲裁官,还有未来的执行者、舰队指挥官、乃至政治顾问。理解他们的思维模式,建立有效的沟通,甚至……必要的妥协,是高级裁决者的必修课。”
沙宾默默点头。他明白沃伦的意思。这里不再是与世隔绝的家族思辩堂,而是一个微缩的、更为复杂的权力场。
课程确实与家族教育大不相同。《星际商法争端解决》课上,他们需要模拟不同文明背景的商人进行谈判,不仅要熟知律法,还要理解对方的文化禁忌和利益诉求;《危机公关与律法形象》课上,他们需要学习如何向公众解释一项不受欢迎但必要的司法判决,如何引导舆论,维护司法体系的权威;甚至在《基础格斗与能量防御》课上,他们这些文教学员也需要穿戴沉重的训练甲,学习最基础的近身格斗技巧和能量护盾激发,理由是“一名优秀的裁决官,必须拥有在极端环境下保护自己和案卷的基本能力”。
沙宾在这些课程中表现出了惊人的适应力和深度。他的律法基础扎实,逻辑清晰,在模拟谈判和判决撰写中往往能抓住关键。但他那习惯性的沉默和过于认真的态度,也让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注意到,许多同学,尤其是那些出身执行者家族或军事背景的学员,看待律法的角度更为实用主义,甚至可以说是功利。他们更关心判决的执行效率、对阿瑞斯利益的维护程度,而非条文背后的伦理考量或对个体命运的影响。
在一次《高等程序法》的案例研讨中,讨论的是一起涉及阿瑞斯某矿业巨头在边缘星球造成大规模环境破坏的案件。证据确凿,但该巨头与皮尔王座下的某位财政官员关系密切。大部分学员,包括一些裁决者家族的旁支子弟,都倾向于建议采取“高额罚款、限期整改”的温和处理方式,避免与权力层直接冲突。
沙宾在研究完所有卷宗后,却提出了异议:“此案中,矿业公司的行为不仅违反了《星际环境公约》,其造成的生态破坏已导致当地原住民社群失去生存基础,构成了事实上的‘种族生存威胁’。依据《阿瑞斯紧急状态法》补充条款,应考虑暂时冻结该公司资产,用于紧急生态恢复和移民安置,并对主要责任人提起‘反文明罪’诉讼。”
他的发言让课堂瞬间安静下来。提出“反文明罪”诉讼,意味着要将那位财政官员的盟友往死里得罪。主持研讨的教授,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仲裁官,深深地看了沙宾一眼,没有直接评价他的观点,而是说道:“沙宾学员引用的法条准确,逻辑链完整。这确实是一条……理论上可行的路径。但诸位需知,司法裁决如同在雷区行走,不仅要看清脚下的法律条文,还要感知周围环境的……压力。有时候,最‘正确’的路径,未必是最‘明智’的选择。”
课后,沃伦指导员找到沙宾,语气带着一丝无奈:“沙宾,我知道你的信念。但在研修院,尤其是在涉及敏感权力的案例讨论中,你需要学会……审时度势。‘反文明罪’的提法,太过尖锐了。这会为你,甚至为你的家族,树敌过多。”
沙宾看着沃伦,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座悬浮于星空之中的司法殿堂,其内部投射的阴影,远比律法之城更为深邃和复杂。律法在这里,似乎不仅仅是裁决的工具,更是各方力量博弈的筹码。
他的孤独感在与日俱增。他尝试过与一些看起来同样专注于学业的同学交流,但话题往往停留在学术层面,一旦触及更深的理念,便能感受到无形的隔阂。他有时会独自一人,在塔楼巨大的观景平台上,望着脚下缓缓旋转的阿瑞斯星。星球上灯火通明,勾勒出大陆的轮廓,那些光芒之下,是无数他未曾见过、却似乎能感知到的悲欢离合。他想起了扎尔克的妻子,想起了那个病弱的孩子,想起了质询时那冰冷的百分之三十死亡率。
某一天,在前往《司法史学》课堂的路上,他穿过一条连接两座塔楼的透明廊桥。廊桥下方是浩瀚的星空和微缩的阿瑞斯星,令人眩晕。就在他走到廊桥中部时,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靠在廊桥的护栏上,似乎也在眺望星空。是米洛。
几年不见,米洛长高了不少,但身形依旧显得有些单薄。他穿着一身普通的、没有任何家族纹章的深蓝色学员制服,脸色有些苍白,眼神中少了儿时的跳脱,多了几分沉静,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沙宾?”米洛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米洛?”沙宾有些惊讶,“你也在这里?”
米洛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勉强:“是啊,我父亲……费了很大力气,把我塞进了档案管理预科班。比不上你们这些正统的裁决官苗子。”
两人一时无言。儿时在先贤广场追逐嬉戏的记忆涌上心头,与此刻廊桥上的沉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还好吗?”沙宾打破了沉默。
米洛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投向脚下遥远的阿瑞斯星,声音低沉:“还好吧。就是……有点闷。这里的一切,都太……规整了。每个人都在计算,都在权衡。有时候,我会想念我们在广场上玩的‘律法追捕’,虽然幼稚,但至少……是自由的。”
沙宾心中一动,米洛的话戳中了他内心同样的感受。他走到米洛身边,同样靠在护栏上,冰冷的触感透过制服传来。
“我听说……”米洛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你之前在程序法课上,提出了那个‘反文明罪’的提议?”
沙宾点了点头。
米洛叹了口气:“你还是老样子,沙宾。一点没变。但是……在这里,太突出不一定是好事。我听说,执行者家族的那个加尔,当时脸色就很难看。他最近在研修院里,可是拉拢了不少人。”
沙宾沉默着。他知道加尔也进入了研修院,并且在执行者预备班中混得风生水起,以其强硬的作风和善于交际的手腕,迅速成为了一个不容小觑的角色。
“谢谢你,米洛。”沙宾低声说。他知道米洛是在提醒他。
米洛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我们这样的人,在这里,可能都需要找到自己的生存方式。”他顿了顿,看向沙宾,眼神复杂,“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更不容易。我至少知道自己只是个档案管理员,而你……背负的东西太多了。”
这次偶然的重逢,像是一缕微光,短暂地驱散了沙宾心头的些许阴霾。他知道,米洛无法在理念上给他太多支持,但这份来自旧日友情的、不带功利色彩的关心,弥足珍贵。
然而,真正的考验很快来临。那是一次高强度的跨学科综合演练,模拟一颗资源星球爆发内部叛乱,阿瑞斯需要介入调停并恢复秩序。学员们被随机分成小组,扮演不同的角色:仲裁官、执行者指挥官、情报分析员、外交官等等。沙宾所在的小组,很不幸地,组长正是加尔。
演练在一个高度拟真的全息环境中进行。模拟的星球地表遍布战火,城市废墟间不时传来爆炸声和能量武器的嘶鸣。空气中弥漫着虚拟的硝烟和焦糊味。沙宾的角色是首席仲裁官,负责评估各方行为合法性,并提出司法解决方案。加尔则是执行者指挥官,负责“恢复秩序”的军事行动。
演练一开始,加尔就展现出其强硬果断的风格。他无视沙宾提出的“优先建立人道走廊、与叛乱方温和派接触”的建议,直接命令虚拟部队对叛乱军控制的几个关键节点发动了迅猛打击,很快“控制”了局势。但沙宾通过情报系统发现,加尔的行动造成了大量平民“伤亡”(虚拟数据),并且其攻击的一个目标是叛乱军控制下的主要净水厂,导致数百万平民面临饮水危机。
沙宾立刻通过内部通讯频道联系加尔,语气严肃:“加尔指挥官,你的行动涉嫌违反《武装冲突中平民保护公约》。攻击民用基础设施,尤其是生命维持系统,是明确禁止的行为。我要求你立即停止此类行动,并优先修复水厂!”
通讯频道里传来加尔不耐烦的声音,背景是虚拟炮火的轰鸣:“沙宾仲裁官!我们在打仗!不是在你家的思辨堂过家家!摧毁他们的后勤,才能最快速度结束叛乱,减少总体伤亡!那些平民?战争总有代价!尽快恢复秩序,就是对所有人最大的保护!”
“用制造更大的人道主义灾难来换取所谓的‘秩序’?这不是保护,这是践踏!”沙宾据理力争,“你的行为正在将更多平民推向叛乱军一方,从长远看,只会让局势更加恶化!”
“长远?我没有时间考虑长远!我的任务是立刻、马上,让这里恢复阿瑞斯的控制!”加尔几乎是在咆哮,“仲裁官,做好你的文书工作,军事行动,由我负责!”
沟通彻底破裂。沙宾感到一阵无力。在加尔的铁腕“镇压”下,模拟叛乱虽然被迅速“平定”,但星球表面满目疮痍,平民伤亡数字触目惊心,仇恨的种子已然深种。演练结束后的评估会上,主持教官——一位退役的舰队将军——却对加尔“果断、高效”的行动风格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其在“特定情境下”是有效的危机处理方式。而对沙宾提出的关于平民保护和长期稳定的担忧,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理想主义情怀值得肯定,但需更加贴近实战需求”。
沙宾坐在评估会的座位上,感觉像是被浸入了冰水之中。他亲眼看到,在这座培养银河系最高司法人才的殿堂里,所谓的“律法”和“程序”,在赤裸裸的军事力量和“现实需求”面前,是多么的苍白和无力。加尔的成功,仿佛在向他宣告一个残酷的事实:在这个宇宙中,很多时候,力量就是真理,效率就是正义。
演练结束后不久,沙宾在一次前往首都星区公共资料库查阅古代律法文献时,意外地再次遇到了那个他曾帮助过的、扎尔克的妻子。她比几年前更加憔悴,穿着清洁工的制服,正在费力地擦拭着资料库大厅那巨大的合金立柱。她看到沙宾,愣了一下,随即迅速低下头,试图避开他的目光。
沙宾心中五味杂陈。他走过去,低声问道:“你……孩子怎么样了?”
女人身体微微一颤,没有抬头,声音细若蚊蚋:“……走了。去年冬天,辐射病……没撑过去。”
沙宾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他看着女人那双因长期劳作而粗糙变形的手,看着她微微佝偻的背脊,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愤怒涌上心头。扎尔克还在静滞监狱,孩子死了,这个女人孤身一人,在这座光鲜亮丽的星际首都,做着最卑微的工作。而当年那个案子,那个矿业公司,似乎并未受到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律法?公正?在这一刻,这些词汇显得如此空洞和讽刺。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天平之环”的。他把自己关在狭小的宿舍里,望着窗外永恒的星空,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想要逃离这一切的冲动。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困在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网线是由权力、利益、冰冷的条文和根深蒂固的偏见编织而成,越是挣扎,缠得越紧。
就在他内心最彷徨无助的时候,宿舍的通讯器响了起来。是沃伦指导员。
“沙宾,”沃伦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同往常,少了几分公事公办,多了几分凝重,“准备一下。路法总长,要见你。”
路法总长?幽冥军团的总指挥官,阿瑞斯星的武力象征,皮尔王最倚重的臂膀?他为何要见一个研修院的低年级学员?
沙宾的心猛地一跳。他隐约感觉到,这突如其来的召见,或许将成为一个关键的转折点,将他引向一条完全未知的道路。而这条道路,是否会比他目前深陷的这张巨网,更加黑暗,还是……会有一线不同的微光?他无从得知,只能带着满心的迷茫和一丝被巨大命运攫住的悸动,开始准备这次意义非凡的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