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伦指导员传来的信息像一道无声的能量冲击,穿透了宿舍冰冷的合金墙壁,在沙宾的胸腔里激起一阵沉闷的回响。路法总长。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象征,一个传说,一个与沙宾所熟悉的律法文书、思辨堂辩论截然不同的、代表着阿瑞斯星最直接、最无情的武力意志的存在。他为什么会召见自己?一个研修院的低年级学员,一个在家族内部质询中表现出“软弱”,在跨学科演练里显得“不合时宜”的年轻裁决者?
沙宾站在宿舍狭小的净化间里,任由微温的离子水流冲刷着身体,试图洗去演练带来的疲惫和那股萦绕不散的无力感。水流哗哗作响,却无法冲刷掉脑海中加尔那不屑的眼神、评估会上教官轻描淡写的评价,以及扎尔克妻子那双粗糙的手和空洞的眼神。他看着镜子里那张还带着少年稚气,却已刻上沉重思虑的脸庞,棕褐色的皮肤上,家族传承的白色纹路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像是一种烙印,又像是一种枷锁。
沃伦没有提供更多细节,只传达了会面时间和地点——次日标准时0800,位于首都星环带军事管制区的“决断之塔”顶层。决断之塔,那是路法总长及其核心参谋团队处理银河系军务的地方,是阿瑞斯武力的神经中枢,与司法研修院的“天平之环”遥遥相对,仿佛象征着这个星系两种并行的统治力量。
那一夜,沙宾睡得极不安稳。梦境光怪陆离,时而是在静默回廊面对家族长老冰冷的质询,时而是加尔指挥的虚拟部队在星球表面狂轰滥炸,平民在火光中哀嚎,时而又是父亲凯托挡在幼童身前的宽阔背影,以及赫利俄斯那句“律法……是游戏的规则之一,但绝非全部”的低语。最后,所有这些画面都破碎、旋转,凝聚成路法总长那双在官方影像中常见的、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一切虚饰的眼睛。
标准时0730,沙宾已经站在了穿梭艇泊位前。他换上了一身最正式的深灰色学员正装,胸前银底黑纹的天平剑徽章擦得锃亮。沃伦指导员罕见地亲自前来送行,他依旧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助教制服,能量眼镜后的目光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
“记住,沙宾,”沃伦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穿梭艇引擎启动的嗡鸣所掩盖,“路法总长的时间非常宝贵。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简洁、准确。不要主动提问,不要发表个人观点,除非他明确要求。最重要的是……”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保持绝对的尊重。你代表的不仅仅是你自己,还有裁决者家族,乃至整个司法研修院的形象。”
沙宾默默点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手心有些潮湿。他登上了那艘前来接他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穿梭艇。艇舱内部简洁到近乎冷酷,座椅是坚硬的合金框架覆盖着黑色耐磨材质,没有任何窗户,只有头顶一排散发着幽蓝光芒的能量灯。舱门关闭的瞬间,外部世界的声音被彻底隔绝,只剩下引擎低沉的推力将他牢牢按在座椅上。这是一种与前往“天平之环”时截然不同的体验,充满了力量感、保密性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穿梭艇没有进行长距离飞行,似乎只是在星环带内部进行了一次短途跃迁。当舱门再次打开时,一股混合着高级润滑剂、臭氧和某种冷冽金属气息的空气涌入。眼前是一条极其宽阔、挑高惊人的廊道,地面是暗哑的黑色金属,光可鉴人,映照出顶部复杂的能量管道和结构支撑。廊道两侧每隔一段距离就站立着一名身着重型动力甲、头盔面罩一片漆黑的幽冥军团士兵。他们如同雕像般纹丝不动,但沙宾能感觉到,自己每一步迈出,都有无形的扫描波束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得一清二楚。
一名穿着灰色军官制服、没有任何军衔标识的沉默男子迎了上来,对沙宾做了一个“跟随”的手势。他的步伐精准而均匀,靴子落在金属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廊道似乎没有尽头,两侧偶尔会出现一些巨大的、不知用途的合金闸门,上面闪烁着复杂的能量符文。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巨大、冰冷、高效,充满了一种压抑的、蓄势待发的力量感,与司法研修院那种充满学术氛围和理性光辉的环境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他们最终停在了一扇没有任何标记、却散发着微弱能量波动的银色大门前。军官将手掌按在门侧一个不起眼的感应区,大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沙宾·裁决者学员带到。”军官对着门内通报,声音平板无波。
沙宾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门在他身后悄然关闭。首先涌入感官的,并非视觉,而是一种磅礴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这是一个异常简洁、却又无比宏大的圆形厅堂。厅堂的穹顶是透明的,外面并非熟悉的星空,而是一片动态流转的、巨大无比的阿瑞斯星全息投影,星球的脉络、能量的流动、舰队的航迹,都以一种近乎实时的速度在缓缓变化,仿佛将整个星系的脉搏都浓缩于此。厅堂中央没有任何多余的家具,只有一张巨大的、由某种暗色金属一体成型的弧形办公桌,桌面上除了几个悬浮的能量界面外空无一物。
而在办公桌后,背对着沙宾,站立着一个身影。
他穿着幽冥军团总长的常服,深紫色的底色上缀着银色的绶带和勋章,肩膀宽阔,脊背挺直如松。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就仿佛凝聚了千军万马的肃杀之气,让整个厅堂的空气都为之凝固。沙宾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
身影缓缓转过身。
路法总长的面容比官方影像中更加深刻,也更加……疲惫。他的年龄似乎与凯托相仿,但那双眼睛却仿佛经历了远超常人的岁月洗礼,锐利依旧,却沉淀着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幽暗。他的目光落在沙宾身上,没有审视,没有评判,却像最精密的手术刀,瞬间穿透了沙宾故作镇定的外表,直抵他内心深处的迷茫与挣扎。
“沙宾·裁决者。”路法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共振,仿佛能直接敲击在听者的骨骼上,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不容忽视。“坐。”
沙宾这才注意到,办公桌前摆放着一张同样材质的金属座椅。他依言走上前,尽量保持步伐稳定地坐下,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指尖却不由自主地微微蜷缩。
路法没有立刻回到座位,他踱步到巨大的全息星图下,仰头看着那缓缓旋转的阿瑞斯星。星图的光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我知道你,”路法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背对着沙宾,“裁决者家族这一代最被看好的继承人。赫利俄斯的关门弟子。在家族质询中,对《干涉基本法》的必要牺牲条款提出了质疑。在不久前的研修院跨域演练中,与执行者家族的加尔,就平民保护问题发生了激烈冲突。”
沙宾的心脏猛地一缩。路法总长竟然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甚至连这些细节都一清二楚!这让他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惊悸。
路法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沙宾身上,那目光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欣赏,又像是某种沉重的惋惜。“质疑……冲突……这很好。”
沙宾愣住了。他预想过各种可能,训斥、警告,或者冷漠的忽视,却唯独没想到会是……“很好”?
“一个对现有规则毫无疑虑、对所谓‘必要之恶’全盘接受的人,或许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工具,但永远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守护者。”路法走回办公桌后,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那双手指节粗大,布满细微的疤痕,是常年握持武器和掌控力量留下的印记。“律法之城的灯光很亮,但它照不到所有的角落。‘天平之环’的辩论很精彩,但往往局限于纸面和虚拟。你看到的那些阴影,感受到的那些‘闷’,是真实的。扎尔克妻子的眼泪是真实的,边缘星球因制裁而饿死的儿童是真实的,被‘高效’镇压后埋下的仇恨种子,也是真实的。”
路法的声音平静,却像重锤一样,一字一句地敲打在沙宾的心上。他不仅知道,他理解!他理解那种理想与现实的撕裂感,理解那种在庞大体系面前的无力感!
“但是,”路法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仅仅停留在质疑和感受是远远不够的。躲在思辨堂里空谈正义,或者在研修院的模拟中坚持‘正确’却无力改变结果,这同样是另一种形式的……软弱。”
沙宾感到脸颊有些发烫,路法的话精准地刺中了他最深的痛处。
“你知道为什么皮尔王需要幽冥军团吗?”路法的问题突如其来。
沙宾犹豫了一下,尝试按照教科书上的答案回答:“为了……维护银河系的和平与稳定,扞卫阿瑞斯的利益与律法的尊严。”
“冠冕堂皇。”路法嘴角勾起一丝几乎没有弧度的冷笑,“更真实的原因是,因为宇宙并非一个巨大的法庭。很多文明,很多势力,他们不认你的律法,不听你的仲裁。他们只认一样东西——力量。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幽冥军团,就是阿瑞斯悬在银河系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没有这把剑,再精美的律法文书,也只是一沓废纸。”
他伸出手指,指向头顶的全息星图,指向那些代表舰队的光点:“看,那里,科尔特星云,三个月前,一支阿瑞斯商队被当地军阀劫持,仲裁官发出的交涉文书石沉大海。是我派出一支紫冥分队,在二十四小时内摧毁了军阀的三个据点,救回了人质。那里,牧夫座边缘,一个刚发现富能晶矿藏的原始文明,试图驱逐我们的科考站,是赤冥分队的一次威慑性登陆,让他们明白了‘合作’的重要性。还有那里……”他的手指移动到星图上一个不断闪烁着警示红光的区域,“一个自称‘自由联盟’的叛军组织,正在三个星系同时发动袭击,他们无视任何律法公约,屠杀平民,摧毁城市……对付他们,靠背诵条文有用吗?”
路法的声音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铁血铸就的、冰冷的说服力。每一个例子,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沙宾心中那片名为“律法至上”的湖泊,激起巨大的波澜。
“我读过你在演练中的报告,”路法重新将目光聚焦在沙宾身上,“你指责加尔指挥官的行为制造了更大的人道灾难。从局部看,或许是的。但从银河系整体战略看,他的果断行动,震慑了周边十几个观望的弱小文明,让他们不敢轻易效仿叛乱,避免了更大范围的动荡和连锁反应。有时候,牺牲一小部分,是为了保住大部分。这个道理,很残酷,但这就是现实。”
沙宾沉默了。他无法反驳路法的逻辑,因为这逻辑建立在血与火的现实基础上,比他一直信奉的律法理想,显得更加……坚硬和真实。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路法仿佛能看穿他的思想,“你在想,难道就没有一条路,既能维护秩序,又能最大限度地避免无辜的牺牲?既能拥有力量,又不被力量所腐蚀?”
沙宾猛地抬起头,看向路法。这正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和挣扎!
路法迎着他的目光,缓缓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沙宾面前。他的身影高大,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沙宾完全笼罩。他伸出手,并非要握手,而是指向沙宾胸前那枚天平剑徽章。
“律法若沦为权力肆意妄为的工具,便需有力量为其矫正方向。力量若失去律法精神的约束,便会堕入野蛮与毁灭的深渊。”路法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刻入沙宾的脑海,“你的智慧,你的守护之心,你对于‘公正’本质那份近乎固执的追求,不应该被浪费在无休止的、毫无结果的争论中,也不应该被磨灭在僵化冰冷的官僚体系里。”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最炽热的熔岩,又如同最寒冷的冰渊,紧紧锁住沙宾的双眼:“加入幽冥军团。不是作为一名普通的士兵,而是作为我的参谋士官。把你的智慧用于制定真正能维护和平的战略,把你的律法知识用于确保我们的力量行使在‘正当’的轨道上。在这里,你可以亲眼去看,亲手去触碰这个宇宙最真实、最残酷的一面。在这里,你可以用你的方式,去影响、去约束、去引导这股最强的力量,让它不至于彻底滑向黑暗。这,或许才是你真正寻找的,‘守护’律法精神的……另一条路径。”
加入……幽冥军团?
沙宾的大脑一片空白。这个提议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期和想象。离开司法研修院?离开那条通往最高仲裁官的、家族为他铺设好的康庄大道?投身于这个代表着绝对武力、在司法体系眼中常常被视为“必要之恶”执行者的军团?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前所未有的混乱。路法的话语,像一把重锤,敲碎了他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认知框架,又像是一道强光,照出了一条他从未设想过的、布满荆棘却可能通往不同终点的岔路。
他想起了父亲的背影,那份沉默的守护;想起了赫利俄斯的叹息,那份对于律法局限性的无奈;想起了加尔的嘲讽,那份对于力量的赤裸崇拜;想起了扎尔克妻子的眼泪,那份在宏大叙事下被轻易牺牲的个体苦难;也想起了自己无数次在深夜,面对星空时感受到的那份无力与迷茫。
路法为他描绘的,是一个将“力”与“理”结合的可能性。一个不再仅仅作为规则被动执行者,而是作为力量主动引导者的角色。这诱惑巨大,却也危险万分。他是否真的有能力,在那股足以毁灭星辰的力量洪流中,保持自己的初心,为其注入一丝理性与公正?还是最终会被这股洪流同化、吞噬,成为另一个加尔,甚至……更糟?
厅堂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有头顶全息星图能量流动的细微嗡鸣。路法没有再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仿佛一位经验丰富的猎手,在等待猎物自己走入陷阱,又仿佛一位真正的导师,在等待学生做出关乎一生的重大抉择。
沙宾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帮助他维持着最后的清醒。他抬起头,看向路法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答案,却只看到了自己的、剧烈动摇的倒影。
他知道,无论他接下来做出何种选择,他的人生,他对于律法、对于正义、对于守护的认知,都将从这一刻起,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那架一直在他心中摇摆不定的天平,此刻,正被一只无形而强有力的手,推向一个未知的、充满风险与机遇的倾斜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