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朝议。
这是苏明远以户部侍郎身份第一次参加朝会。按照品级,他现在可以站在更前面,离龙椅更近,可那个位置,却让他感到如芒在背。
朝议开始,仁宗皇帝端坐龙椅之上,神情疲惫。他年事已高,对朝中的这些争执越来越感到厌倦。
有本早奏,无本退朝。太监例行公事地喊道。
王安石出列:臣有本奏。青苗法已经在部分州县试行,效果显着。臣请圣上下旨,将青苗法推广至全国。
此言一出,保守派立刻炸了锅。
相公此言差矣!御史中丞吕诲出列,臣收到大量弹劾,称青苗法在地方执行不力,甚至有强制摊派、趁机盘剥的情况。相公不察实情,如何敢言效果显着
吕御史这是信口雌黄!韩绛立刻反驳,青苗法解决了农户借贷难的问题,是实实在在的惠民之策。那些所谓的,不过是保守派为了反对新政而捏造的谣言!
谣言?范纯仁也出列了,那臣请问韩大人,河北路某县,因强制推行青苗法,导致三十余户农民家破人亡,这是谣言吗?河东路某村,县令趁机盘剥,将二分息变成五分息,这也是谣言吗?
他每说一句,都拿出一份奏折,摔在地上。那些奏折散落一地,触目惊心。
这……韩绛语塞。
王安石脸色一沉:范纯仁,你这是故意抹黑新政!那些案例,不过是个别官员执行不当,岂能代表整个青苗法?
个别?范纯仁冷笑,臣这里有一百三十七份弹劾,涉及二十三个州府、六十八个县。相公还敢说是?
朝堂上一片哗然。一百三十七份弹劾,这个数字触目惊心。即便是支持变法的官员,此刻也开始动摇。
王安石脸色铁青。他没想到,范纯仁准备得如此充分,一下子拿出这么多证据。
范纯仁,你这是在攻击朝廷的决策!韩绛怒道。
臣不敢。范纯仁从容不迫,臣只是据实而言。青苗法本身或许没有问题,可问题出在执行上。相公若执意推广,必生大乱。臣请圣上三思!
仁宗皇帝皱起眉头,看向王安石:王卿家,范卿所言,可有此事?
王安石沉默了。他当然知道有这些问题,可他没想到会在朝堂上被如此赤裸裸地揭露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回圣上,范大人所言虽有其事,可并非全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正是苏明远。
他出列,神色平静:臣身为青苗法实施细则的制定者,对这些问题也有所耳闻。可臣要说的是,任何新政在推行之初,都会遇到阻力,都会有执行不当的情况。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因为一些个别案例就否定整个政策。
范纯仁转头看向他,眼神复杂:苏侍郎,你说这些是个别案例
正是。苏明远硬着头皮说,青苗法在大部分地方执行良好,百姓受益。那些出问题的地方,多是因为地方官员执行不当,而非政策本身有问题。
执行不当?范纯仁冷笑,苏侍郎,你制定的细则,本身就漏洞百出,给了地方官员钻空子的机会。你现在倒好,把责任全推到地方官员身上?
细则已经考虑得很周全……苏明远辩解。
周全?范纯仁打断他,从怀中又取出一份文书,那臣请问苏侍郎,细则中规定各州府应确保一定比例的农户参与借贷,这个一定比例如何界定?三成?五成?还是全部?这种模糊的表述,不就是在鼓励地方官员强制摊派吗?
苏明远语塞。范纯仁说的正是他当初妥协的地方——为了满足王安石的要求,他在细则中留下了很多可以灵活解释的空间,而这些空间,恰恰成了地方官员钻空子的漏洞。
还有这一条。范纯仁继续道,特殊情况可酌情处理。何为特殊情况?何为酌情?这不是在给贪官污吏大开方便之门吗?苏侍郎,你身为制定者,难道不知道这些模糊表述的危害?
每一句话都如刀子般扎在苏明远心上。他无法反驳,因为范纯仁说的都是事实。
范纯仁!王安石怒喝,你这是在针对苏侍郎!
臣不敢。范纯仁淡淡地说,臣只是就事论事。苏侍郎身为青苗法细则的制定者,理应对这些问题负责。
够了!仁宗皇帝终于发话,你们别吵了。
他看向苏明远,疲惫地说:苏卿家,你身为户部侍郎,又是青苗法细则的制定者,你说说,如何解决这些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苏明远身上。这是一个关键时刻——他若能拿出解决方案,就能为青苗法正名;他若拿不出,那青苗法就会遭到重创。
苏明远的手心沁出汗水。他深吸一口气,说道:回圣上,臣以为,问题的关键在于监督。臣建议,由户部派出巡察使,深入各州府,监督青苗法的执行情况。凡发现强制摊派、趁机盘剥者,严惩不贷。
巡察使?吕诲冷笑,又是多设一个机构,又是多一笔开支。更重要的是,这些巡察使会不会也被收买?会不会也参与盘剥?
这……苏明远再次语塞。
臣有一个建议。范纯仁突然说,既然苏侍郎说青苗法没有问题,问题出在执行上,那不如让苏侍郎亲自去地方巡视。若真如他所言,青苗法执行良好,那臣等自当认罪;若青苗法确实祸害百姓,那苏侍郎是否该担责?
这是一个陷阱。范纯仁这是要逼苏明远亲眼去看青苗法的恶果,然后让他无法再为王安石辩护。
可苏明远已经没有退路了。若他拒绝,就是承认自己心虚;若他答应,就要去直面那些因他而受苦的百姓。
臣……他犹豫了。
怎么?苏侍郎不敢去?范纯仁咄咄逼人。
谁说我不敢!苏明远豁出去了,臣愿亲往各州府巡视,若发现问题,定当如实上报!
仁宗皇帝拍板,就这么定了。苏卿家即日起巡视河北、河东诸路,了解青苗法实施情况。三个月后回京复命。
臣遵旨!苏明远跪下应道。
退朝后,王安石将苏明远叫到政事堂。
明远,你刚才太冲动了。王安石皱眉道,范纯仁这是设了个套,让你往里钻。
相公,我知道。苏明远苦笑,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去地方巡视,你会看到很多不该看的东西。王安石直视着他,到时候,你会怎么办?
苏明远沉默了。
记住,王安石沉声道,你现在代表的是朝廷,是新政。无论看到什么,都要为大局着想。一些小的牺牲,是必要的代价。
必要的代价……这四个字,让苏明远感到一阵恶寒。
回到府中,他独自坐在书房里,看着案上的那些文书,心中一片茫然。
他答应去地方巡视,是因为别无选择。可他知道,一旦去了,他会看到什么——那些因青苗法而家破人亡的百姓,那些被强制借贷的农户,那些他间接害死的人。
而他,将如何面对他们?
窗外,夜色深沉。苏明远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金榜题名了,可这个,却是耻辱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