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蒂冈教廷安排的住所是一家名为“圣安娜”的修道院客栈,位于城国西北角,环境确实清幽,石墙厚重,庭院深深,仿佛与外界喧嚣彻底隔绝。然而,这份宁静之下,是无所不在的监视感。林谈能感觉到隐晦的目光,来自走廊转角打扫的修士,来自庭院中看似专心祈祷的修女,甚至来自客栈前台那位总是面带微笑、眼神却过于锐利的管理员。马泰奥枢机虽然未曾露面,但他的影响力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着这里。
房间内,林谈和谜语大师检查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监听设备,确认安全后,才在窗前低声商议。
“教皇的‘神恩’里藏着砒霜,”林谈望着窗外暮色中渐次亮起的灯火,声音低沉,“他想吞并,想转化,绝不会放任我们自由行动。我们必须抢在他们采取更直接的手段之前,找到圣殿骑士团地图上标记的东西。”
谜语大师把玩着那枚黑图书馆的戒指,眼中闪烁着兴奋与警惕交织的光芒:“一场在上帝眼皮底下的解谜游戏,多么刺激!档案馆……那可是知识的迷宫,权力的墓穴。我喜欢。”
深夜,梵蒂冈陷入沉睡,只有巡逻的瑞士卫兵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偶尔打破寂静。林谈和谜语大师换上了提前准备好的、从某处“借”来的普通修士黑色长袍,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利用谜语大师对建筑结构和安保盲点的惊人洞察力……他声称能“阅读”建筑物留下的“逻辑足迹”和“安全系统的韵律”……他们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阴影,避开了主要通道和监控探头,沿着圣殿骑士团地图上标注的那条隐秘路径,悄无声息地接近了教廷档案馆。
档案馆是一座独立的、外观朴素的石砌建筑,但其厚重的橡木大门和门廊处隐约可见的复杂符文,昭示着内在的不凡。地图指示的并非正门,而是一处位于建筑侧面、被藤蔓半遮掩的、看似通风口的地方。谜语大师仔细观察了片刻,手指在石壁上几处不起眼的凸起上按特定顺序按压,伴随着几乎微不可闻的机括声,一块石板悄然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通道内弥漫着陈旧纸张、羊皮纸和防腐药水混合的独特气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教堂圣器的金属和香料气息。
“古老的机关,掺杂了些许祝福和警戒的痕迹,”谜语大师低语,“但设计者留下了一丝‘逻辑缝隙’,像是故意给知情者开的……后门。”他率先钻了进去,林谈紧随其后。
通道内部狭窄而曲折,墙壁冰冷潮湿。他们凭借地图和谜语大师那近乎非人的方向感,在迷宫般的甬道中穿行,避开了几处显然布置了警报法阵的区域。最终,他们来到了档案馆的内部,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书架森林之中。
档案馆内部的空间远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宏大得多,高耸的拱顶没入黑暗,一眼望不到头。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古老橡木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数不清的卷宗、手稿、法典和信函。空气凝滞,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流速,只有尘埃在从极高处小窗透进来的稀薄月光中缓缓浮动。这里安静得可怕,是一种被知识和时间共同封印的死寂。
根据地图指示,他们的目标是位于档案馆深处,一个被称为“异端文献临时收容区”的特殊区域。那里收藏着历代教廷审查出的、被认为充满谬误、危险或需要“特别关注”的书籍和记录,其中很多并未被销毁,而是被封存起来,以供内部“研究”和“警惕”。
在巨大的书架迷宫中寻找一个特定区域并非易事。两人不敢使用强光,只能借助林谈带来的特制弱光手电,光束在幽暗的空间中划出有限的光域,照亮那些以拉丁文、希腊文、希伯来文乃至更多无法辨认文字书写的古老封面。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仿佛每一本书都是一只沉睡的眼睛,随时可能睁开。
“这里……知识的密度高得吓人,”谜语大师一边对照着脑中记下的地图路线,一边低声说,他的声音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格外清晰,“但也充满了‘噪音’,被篡改的,被曲解的,被刻意遗忘的……就像一座用谎言和真相混合砌成的堡垒。”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谨慎搜寻,他们终于找到了那个区域。这里的书架更加古老,金属标签上刻着警示性的符号。他们需要寻找的,是一份编号为 “mS Vat. Lat. 7318”的 12 世纪手抄本,标题为《神降异闻录》。
在一排标着“12-13世纪,未经裁定异象记录”的书架底层,林谈的手电光束定格在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覆盖着厚厚灰尘的皮革书匣上。书匣上没有华丽装饰,只有一个简单的十字架烙印和手写的编号,正是 mS Vat. Lat. 7318。
林谈小心地取出书匣,打开。里面是一本用粗糙羊皮纸装订的手抄本,页面泛黄脆弱,墨水是那种古老的铁胆墨水,颜色已经变得暗沉。他戴上特制的薄手套,谜语大师也凑了过来,两人借着微弱的光线,开始翻阅。
手抄本的内容主要是用拉丁文写成,夹杂着一些当时地方方言的注释,记录了大量中世纪关于神迹、异象、魔鬼显现的民间传说和教会内部的未解报告。大多荒诞不经,充斥着时代的局限性。他们快速浏览着,直到翻到接近后半部分的一页。
这一页的标题是“星辰隐没之日”。
记录者自称是法国南部某偏远修道院的一名匿名修士。他描述了一场发生在他年轻时所经历的、被当地教会高层极力掩盖的“神降”事件。文字因为激动或恐惧而显得有些凌乱和重复。
谜语大师缓缓将关键段落读出:“then, it was neither day nor night, the firmament above, the stars were as if wiped away, all darkened, the sun also lost its light, between heaven and earth there was only boundless gloom……Not cloud nor mist, but from the ground, from the void, a viscous, living black fog surged forth, shrouding all, devouring sound……At that time, there was an indescribable great sound, not thunder nor wind, shaking the very soul, all who heard it had their minds shaken, as if facing the apocalypse……Afterwards, a light descended, yet not the holy radiance we know, its color pale, cold, like the will-o-the-wisp in a tomb, carrying a majesty and aloofness that freezes flesh and blood and makes the soul tremble……the people prostrated themselves, calling it God, but in my heart there was only great fear……this was not the merciful countenance of God as recorded in our scriptures, this was... a Lord from a foreign land, arriving by trampling the stars……”
而一旁的林谈听到这一段段洋文却只是摇头:“亲爱的尼格玛先生,请讲中文……”
“彼时,非昼非夜,苍穹之上,众星如被抹去,尽数晦暗,太阳亦失其光,天地间唯有无边幽暗……非云非雾,乃自地底、自虚空涌出粘稠如活物的黑雾,遮蔽一切,吞噬声音……其时,有无法形容之巨声,非雷非风,震彻灵魂,凡闻者皆心智摇荡,如临末日……随后,有光降临,然非吾等所知之圣洁光辉,其色苍白、冰冷,如同墓穴中之磷火,携带着令人血肉冻结、灵魂战栗的威严与疏离……民众匍匐,称之为‘神’,然吾心中唯有大恐惧……此非吾等经卷所载之神之慈颜,此乃……异乡之君,踏碎星辰而至……”
“天无星辰,地涌黑雾……异乡之君,踏碎星辰而至……”林谈低声重复着这些关键词,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头顶。这描述,与星神或古圣降临时的某些特征何其相似!那种对自然秩序的颠覆,那种令人心智崩溃的压迫感,那种与地球生命格格不入的“异质感”!
“不……不可能……”一旁读完这些内容的谜语大师反应更为剧烈,他猛地向后踉跄一步,撞在身后的书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激起一片尘埃。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圆片眼镜后的双眼瞪得极大,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收缩。他死死地盯着那几行文字,手指颤抖地指着它们。
“这……这不是隐喻!这不是异端幻想!”他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与戏谑,变得尖利而充满恐惧,“这是……目击记录!原始的、未被完全加工的目击记录!”
他猛地抓住林谈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林!你明白吗?这描述……‘星辰被抹去’……那是高维存在介入,扭曲物理规则的直接体现!‘地涌黑雾’……是现实结构被撕裂,维度能量泄漏的征兆!那‘苍白、冰冷’的光,那令人‘血肉冻结、灵魂战栗’的威严……这根本不是圣经里那个创世、与人类立约的上帝该有的样子!这更像……更像是一个强大的、来自宇宙其他角落的、非本土的实体,以一种暴力而非神圣的方式,‘降临’到了这个世界!然后……然后它篡改了历史,覆盖了信仰,将自己塑造成了‘唯一真神’!”
谜语大师的呼吸急促,额头上渗出了冷汗:“我们……我们之前怀疑的果然是真的!耶和华……祂可能根本不是地球的‘造物主’,祂是……外来者!一个成功窃取了信仰权柄的‘窃神者’!”
这个推论太过骇人听闻,足以颠覆整个西方文明的信仰基石。如果耶和华真是外来者,那么十字军东征、宗教裁判所、无数因信仰之名发动的战争和牺牲……其意义都将被彻底扭曲!教廷所维护的,可能并非真理,而是一个源自星海深处的、巨大的、持续了数千年的谎言!
档案馆内的死寂此刻变得无比沉重,仿佛那些沉睡的书籍都变成了沉默的共犯。空气中陈旧的气味都带着一股腐臭的味道。
就在这死寂与惊骇弥漫的时刻,林谈的手电光束下意识地扫过旁边书架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个更加厚重、以深黑色皮革装订、用复杂金属扣锁封存的巨大书册。书脊上没有标题,只有一个模糊的、仿佛被火焰灼烧过的烙印痕迹,以及一个用褪色墨水写下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编号和简短标注:milton, J. -oedia divina (ms. orig.) - oculos meos delevit。
“弥尔顿?《神曲》?”林谈心中一动。约翰·弥尔顿,十七世纪英国诗人,其史诗《失乐园》《复乐园》和《力士参孙》闻名于世,但《神曲》但丁的着作?标注显然是混乱的,或者……是某种故意的掩饰?那句“此物毁我双目”更是不祥之极。而且,标注使用的是拉丁文“oedia divina”,这更像是但丁《神曲》的拉丁译名,却冠以弥尔顿之名?
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着林谈。他暂时压下对《神降异闻录》的震惊,小心地取下了那本沉重的书册。金属扣锁已经锈蚀,他稍微用力,便悄然弹开。
翻开封面,扉页上是用流畅但略显狂放的英文花体字写下的标题:“the divine edy: A true Account of Journeys beyond the Veil”《神曲:帷幕彼端之旅的真实记述》,署名:John milton。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笔迹颤抖的注释:“what I have seen, no faith can survive. the world is a lie, woven by hands not our own.”(我所见之物,无信仰可以存续。世界是一个谎言,由非我族类之手编织。)
林谈和谜语大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难以置信。他们迅速翻阅起来。
这并非他们所知的那个但丁的《神曲》。这完全是弥尔顿的手稿,墨迹深浅不一,充满了涂改、旁注和个人化的符号。内容结构确实模仿了但丁,分为“地狱篇”“炼狱篇”和“天堂篇”,但其中描述的场景、遭遇的“存在”、以及得出的结论,却与流传于世的任何版本截然不同,充满了令人不安的、近乎疯狂的细节。
在“地狱篇”中,弥尔顿描述的并非单纯的刑罚之地,而是一个扭曲、混沌的维度,其中充斥着并非因“罪”而受罚,而是被某种更宏大、更冷漠的机制所捕获、分解、乃至循环利用的“意识残渣”。他遇到了一些古老的存在,它们低语着关于“循环”“实验”和“牧场”的碎片信息。
在“炼狱篇”,他描绘的并非净化的阶梯,而是一个巨大的、复杂的“校准层”。灵魂在这里并非通过忏悔得到提升,而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评估、打上印记、进行微调,以适配某种未知的“最终归宿”。他写道,这里的“管理者”并非天使,而是一些沉默、精准、如同活体机械般的异形存在。
而最颠覆的,在于“天堂篇”。
弥尔顿笔下的“天堂”,并非永恒喜乐的终点。他描述了一个极其辉煌、秩序井然、由纯粹光和几何结构构成的领域。然而,这种秩序是冰冷、绝对、毫无情感可言的。他所见的“上帝”,并非慈父的形象,而是一个庞大、复杂、如同由无数发光齿轮和管道构成的、不断运行着的“终极机制”,或者是一个沉浸在自我逻辑循环中的、无法沟通的“宏伟意识”。
他写道,这个“天堂”并非创造的中心,更像是一个观测站、一个控制节点。那些所谓的天使,更像是维护系统运行的自动单位,而非拥有自由意志的个体。他在手稿的末尾,用几乎力透纸背、仿佛耗尽所有心血的笔迹写道:“我立于御座之前,未见仁爱,未见震怒,亦未见人类所理解的正义。我只见到一个庞大的、非人格化的、自我指涉的‘演算’。一个自我维持的系统。数十亿人的祈祷,千百年的信仰,于它而言,不过是数据点、燃料,或者仅仅是……背景噪音。它不在乎。它只是……存在。于其阴影之下,我们的自由意志,我们的挣扎,我们关于罪与善的概念,都成了无意义的幻影。这个世界,这个现实,并非仁慈天父的创造。它是一个构造体,一座监狱,或或许一个农场,而祂……它……是看守,是建筑师,是牧人。一切皆谎言。我的信仰已成灰烬。我的双目已被那可怕的、冷漠的真相灼伤。”
“世界……是一个谎言……”林谈喃喃念出扉页上的那句话,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弥尔顿,这位以歌颂上帝权威、探讨人类堕落与救赎而闻名的诗人,其真实的经历竟然彻底颠覆了他的信仰,得出了如此绝望的结论!
如果说《神降异闻录》是从“外部”描述了耶和华降临时的非本土特征,那么弥尔顿的这份《神曲》正本,则是从“内部”,从信仰体系的终极核心,揭示了其冰冷、非人、甚至可能充满恶意的本质!
“两个证据……互相印证……”谜语大师的声音干涩,他扶着书架,几乎无法站稳,“耶和华不仅是‘外来者’……祂,或者说‘它’,可能根本就不是‘神’!至少不是我们理解的那种神!而是一种……一种机制,一种系统,一个……监狱的看守!”
这个发现比《神降异闻录》更加恐怖,因为它直指存在本身的意义。它不仅仅关乎信仰的真伪,更关乎所有生活在“这个现实”中生命的本质和价值!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轻微但清晰的脚步声,以及钥匙串晃动的金属碰撞声!巡逻人员正在靠近这个区域!突如其来的声响将两人从极致的震惊与恐惧中猛地拉回现实。
“快!放回去!”林谈低喝一声,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以最快的速度将弥尔顿的手稿合拢,扣上锁扣,小心翼翼地将它和《神降异闻录》的书匣都恢复原状,并迅速抹去他们留下的所有痕迹。
“走!”谜语大师脸色苍白,眼神中还残留着信仰崩塌后的茫然与更深层次的恐惧。
两人如同融入阴影的幽灵,沿着来时的隐秘路径,心跳如擂鼓般仓皇撤退。身后,那无边无际的档案馆仿佛化作了一张巨口,里面沉睡的不是知识,而是足以让整个世界发狂的、冰冷而黑暗的真相。
耶和华非本土神,世界或为牢笼。
这两个发现,如同两颗重磅炸弹,在他们心中引爆,彻底改变了他们看待自身、看待人类、乃至看待整个宇宙的方式。前路,似乎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与未知的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