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寒雾未散,碎碑在冷水中泛着青灰,断口处还留着阿幽静火冻结又融化的白霜——那霜痕如蛛网蔓延,触手时竟有细微的刺痛感,仿佛残存着某种被封印的怨念。
水波轻拍石棱,发出空洞的“咚、咚”声,像极了古钟蒙尘后的余响。
苏璃蹲下身,指尖拂过碑体残纹,指腹被石棱硌得生疼,却让眼底的光更亮了些。
“他们要的是完整碑文共鸣。”她低喃,声音混着江风钻进团绒蓬松的耳朵里,尾音被雾气裹住,拉得微颤,“说明‘七灯锁魂阵’重启需要特定音律引导——就像弹琴要调对弦。”
团绒正蹲在她脚边舔尾巴尖的水珠子,闻言歪着脑袋,粉肉垫轻轻拍了拍她的绣鞋,毛茸茸的耳廓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波动。
它眯起眼睛,鼻尖微动,忽然张开嘴哼出一串含混的音节:前半段是盲眼供奉临终前的古语,喉间震颤如诵经;尾音却像夜枭掠过枯林,拖得又长又涩,划破寂静时带着金属刮擦般的锐利。
“喵呜——”团绒哼完,自己先歪了歪头,肉垫扒拉苏璃的裤脚,像是在问“这样对吗”。
它舌尖尚带凉意,刚才舔过的水珠此刻在皮毛上凝成细小冰晶,微微发亮。
阿幽的灯笼突然轻颤,暖黄灯焰竟泛起幽蓝,光影在碑面上游走,映出斑驳如泪痕的纹路。
灯壁上的“陵”字随之明灭,每一次闪烁都伴有一声极轻的“咔”,如同旧门开启。
苏璃抬眼,正撞进小烬微竖的狐瞳里。
红影从她肩头跃到碑顶,第九条尾巴尖的狐火凝成金芒,灼热气息扑面而来,烫得她额前碎发微卷。
“这调子……像极了百年前沉葬的《引魄谣》。”小烬的声音低哑,尾音带着火舌跳动的噼啪声,“我在古籍残卷里见过记载,是鬼差引新魂过忘川时唱的——要用心头血润喉,才能不被反噬。”
苏璃瞳孔微缩。
她从袖中摸出一枚半指长的玉片,表面刻着细密的螺旋纹——这是前日在耳室签到所得的“回响玉片”,能复刻三息内作用于物体的声波震荡。
她曾见其吸收琴音后浮现过模糊纹路,心中早有猜测:古法炼制的“回响玉”不仅能录声,还能将震荡映为虚影——若共鸣足够强,连亡魂低语也能化作墨痕。
“团绒,再唱一遍。”她将玉片贴在碑体裂缝处,冰凉石面与温润玉质相接,瞬间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阿幽,用灯炎温着它。”
灯笼犬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灯焰腾起三寸,嘴芯的金焰像活物般舔过玉片。
那火焰明明只有半指长,却让玉片上的螺旋纹亮得刺眼——这是苏璃让它制造的“图鉴之力正在解析封印”的假象。
所谓“图鉴之力”,是她参悟古卷所得的伪神通,能在短时间内模拟大能破解阵法时的气息波动,专用来钓那些躲在暗处偷窥的鼠辈。
与此同时,江底深处,一块沉埋百年的铜镜微微震颤,镜面泛起与碑文相同的血色刻痕,宛如苏醒的眼。
团绒歪着脑袋回忆片刻,又哼起那串音节。
这一次,玉片突然发出嗡鸣,声浪震得江面荡开涟漪,水雾被震成细雨,落在脸上如针扎般清冽。
苏璃盯着水面倒影——原本空白的碑背竟浮现出一行淡红小字,像被血水浸过的绢帛缓缓展开:“庚戌年七月初七,无名册第七人,魂钉入灯。”
指尖摩挲着玉片,唇角扬起一抹冷嘲,寒意顺着脊背爬升。
“原来不是抹去,是封印。”她抬眼望向浓雾深处,那里还飘着黑灯炸裂后的腐味,夹杂着一丝焦骨与陈香混合的气息,“他们怕的不是碑文内容,是声音本身会唤醒什么。”
话音未落,她已从腰间摸出三张泛着幽蓝的符纸。
替言符的纹路在雾中若隐若现,每张符尾都缠着一缕她的发丝,触之微麻,似有灵性。
“给他们一场听不完的戏。”她将符纸分别嵌入周边三块残石,“小烬,用幻形术模拟我的神识波动,就像我在全力破解封印。”
红影一闪,小烬的九尾在身后绽开,尾尖的狐火凝成细小光团,在碑周游走。
那光团的波动与苏璃平时解析古物时如出一辙,连停顿的节奏都分毫不差,甚至散发出淡淡的檀香气——那是她常年焚香静思留下的气息烙印。
“团绒,”苏璃弯腰揉了揉猫妖的耳朵,指尖传来柔软而温热的触感,“继续哼《引魄谣》,但把第三、第五个音节调换,最后加个破音——唯独‘第七人’那三个字要唱得清些。”
团绒歪头想了想,忽然“喵”地轻叫一声,像是在确认指令。
它竖起耳朵,喉咙里滚出一串歪歪扭扭的调子,像被风吹乱的风筝线,偏偏“第七人”三字格外清亮,在雾里撞出回音,震得远处芦苇簌簌作响。
阿幽的灯笼再次分出一丝金焰,缠上回响玉片。
灯壁上的“陵”字轻轻一颤,仿佛叹息了一声。
灯穗拂过她手背,带着几分迟疑的暖意——像极了多年前那个雨夜,它第一次护住她发烫额头的模样。
数里外,密室的铜盆水波突然翻涌如沸。
蒙面人跪坐在蒲团上,额角的血顺着下巴滴进青灰色道袍,却仍死死盯着水面倒影。
那铜盆乃用七名童男童女骨灰烧制,每逢阴时滴血开镜——此刻正是子夜交割,天地气机最薄之时。
他手中朱笔疾书,笔尖在纸上行云流水,直到水面映出一行从未见过的文字:“第七灯已醒,执灯者当跪迎旧主。”
“噗——”蒙面人猛地喷出一口黑血,朱笔“啪”地断成两截。
他踉跄着扶住桌案,指节捏得泛白:“这不可能……那小丫头怎会……”话音未落,他突然转身对着密室暗门低吼:“快!用飞鸽传信给盲眼堂,让他们即刻转移‘那个人’!仪式必须提前三天!”
暗门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后,一只染血的纸鹤从窗缝窜出,拍着翅膀往东南方飞去。
染血纸鹤若中途遭截,残魂不散,必以最后执念标示去向——那是写信人死前烙下的执念印记。
江畔,小烬的狐耳突然竖起,第九条尾巴“唰”地绷直如剑:“有血纸鹤!用禁术传讯的。”
苏璃抬头,正见浓雾中掠过一点暗红。
阿幽的灯笼焰瞬间暴涨,赤金火线如离弦之箭穿透雾层,精准钉在纸鹤心口。
“轰”地一声,纸鹤炸成碎片,最后一缕黑烟却在风中凝成箭头,转瞬即逝。
“城北荒塔。”苏璃望着那方向,眼尾微挑,嗓音冷得像霜,“好啊,你们引我去找第七灯……我倒要看看,那盏灯里烧的,到底是谁的命。”她拂了拂衣袖上的水雾,转身对小烬道:“去守心祠取夜巡令,就说执灯司近日在城北查禁邪祀——我们光明正大登他们的门。”
小烬甩了甩尾巴,红影一闪便没入雾中。
空气里只留下一道微热的气流,掠过苏璃颈侧。
团绒凑过来用脑袋蹭她手心,肉垫扒拉她的袖角:“喵?”
“今晚给你加五条鱼干。”苏璃弯腰抱起团绒,替它舔了舔尾巴尖的水珠,温热舌尖扫过湿毛,带起一阵轻微战栗,“最大的,带鳞的。”
团绒立刻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把脑袋往她颈窝里拱,毛茸茸的脸颊蹭得她皮肤微痒。
阿幽的灯笼焰重新变回暖黄,灯壁上的“陵”字轻轻一颤,仿佛一声久远的叹息。
灯穗拂过她手背,带着几分熟悉的暖意。
江风卷着雾往城北吹去,苏璃望着远处荒塔,话音未落,忽闻头顶风声微动——一片残瓦自塔顶滑落,砸碎在岸边石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惊鸦四起,翅影掠过塔尖时,竟带出一丝极细的刮擦声,像是有人用指甲,一下下抠着青铜灯盏的边缘……
她瞳孔一缩,袖中手指悄然掐诀。
——那不是风声。
是灯芯燃尽前的最后一声轻叹。
“好啊,”她低声一笑,眼中寒光乍现,“你们引我去找第七灯……我倒要看看,那盏灯里烧的,到底是谁的命。”
浓雾深处,荒塔的轮廓愈发清晰。
那塔尖隐在雾里,像根生锈的钉子扎进天幕——她记得古籍里提过,那是前朝用来镇压煞灵的镇煞塔,如今早成了荒草漫过台阶的废址。
“第七盏灯……”她低声重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残碑,冰冷石棱硌着手心,一如她心中不肯退让的执念,“不管你是活是死,我都要把这局,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