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秋不敢接话,只垂首立着,目光落在地面晃动的烛影上,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宜修缓缓起身,踱至窗边。天边那轮满月圆得恰到好处,清辉漫洒下来,落在她淡蓝旗装上,却照不进她眼底半分暖意。“今儿是十五满月,”她一字一顿,语气带着冰碴子,“难道甄嬛,她竟忘了?”
祖宗定下的规矩,中宫皇后的体面,在那女人眼里,竟如此不值一提么?
她抬手理了理袖口,腕间玉环相撞,脆响在寂静殿内回荡,没有半分温润,只剩碎玉般的冷冽。
次日清晨,景仁宫青砖地还沾着露水,各宫嫔妃已按位份站定,唯东边一处空着。檐角铁马被风拂得轻响,宜修端坐上首,指尖捻着紫檀佛珠,眼帘半垂,瞧不出情绪,唯有腕间玉环偶尔相碰,泄出几分暗藏的冷意。
廊下终于传来细碎脚步声。甄嬛一身天水碧常服,鬓边仅簪支白玉簪,带着几分歉意匆匆入内:“臣妾来迟,给皇后娘娘请安,望娘娘恕罪。”
年世兰斜倚在椅上,护甲漫不经心地刮过茶盏边缘。她目光扫过甄嬛略带倦意的脸,又落回宜修身上——皇后唇边那抹惯常的端庄笑意,此刻像描上去的一般,绷得发紧。她眼皮都未抬,只端起茶盏抿了口,算作应答。
“莞嫔娘娘这脚步,可真金贵。”祺贵人的声音陡然响起。她身着水红宫装,语气尖刻得藏不住,“便是昨夜得了圣宠,也该记着晨昏定省的规矩。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娘娘这般迟来,莫非觉得几分宠爱在身,就能不把中宫放在眼里?”
末位的慧答应忙不迭点头,声音细细尖尖:“祺贵人说得是!规矩就是规矩,哪能因一时恩宠就乱了套?倒显得我们这些守时的,像是不懂变通似的。”
甄嬛刚要开口,一旁敬妃先轻咳一声。她素来沉稳,此刻却微微蹙眉:“祺贵人这话重了。莞嫔许是路上耽搁,再者她一向敬重皇后,断不会有轻慢之心。”说罢转向宜修,语气温和,“皇后娘娘素来宽和,想来也不会计较这点小事。”
曹琴默坐在敬妃身侧,手里绞着绣帕,眼底掠过一丝算计,却笑着打圆场:“敬妃姐姐说得是。只是莞嫔妹妹如今得皇上看重,更该谨守本分才是,免得被人抓住错处,反倒让皇上烦心。”这话听着是劝,实则坐实了甄嬛“仗宠”的名头。
安陵容站在稍远处,脸色淡淡,指尖无意识抠着袖口绣纹。她瞥了眼被诘问的甄嬛,又飞快低头,既不附和祺贵人,也不替甄嬛辩解,只作壁上观——自眉庄失势后,她与甄嬛那点微薄情分,早就在一次次猜忌疏远中消磨殆尽。
甄嬛心头明镜似的,面上却依旧平静,福身道:“皇后娘娘,臣妾确是路上偶遇内务府清点新到贡品,多问了两句才耽搁,绝非有意轻慢。祺贵人与慧答应的教训,臣妾记下了。”
宜修终于抬眼,目光在甄嬛脸上停了停,又扫过殿内众人,佛珠转动慢了些:“罢了,既非有意,便不必多礼。只是往后记着,景仁宫请安关乎六宫规矩,耽搁不得。”
话音落时,腕间玉环又轻轻一碰,脆响像敲在每个人心上。年世兰呷了口茶,眼底闪过一丝玩味——这出戏,才刚开场。
祺贵人见甄嬛认错态度恭顺,语气却无多少怯意,顿时更来了劲,往前半步冷笑道:“莞嫔娘娘这话,倒像是臣妾故意刁难!内务府清点贡品何等要紧,怎会偏偏拦着娘娘去路?依臣妾看,分明是恃宠而骄,拿这些话搪塞皇后娘娘!”
甄嬛眉心微蹙。往日她不屑与祺贵人计较,可今日对方步步紧逼,若一味退让,反倒落了“心虚”的口实。她抬眼看向祺贵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祺贵人这话未免武断。臣妾既已认了迟来之过,自当领罚,却也容不得旁人随意编排。内务府的人就在宫门外候着,要不要请进来与贵人对质一番?”
这话一出,祺贵人顿时语塞,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她憋了半天,索性转向宜修福身,带着哭腔道:“皇后娘娘您瞧!莞嫔娘娘这话说的,倒像是臣妾无理取闹!臣妾不过按宫规提了句,她便要拉内务府的人对质,这不是明着打臣妾的脸么?”
甄嬛刚要开口,年世兰已先一步笑道:“祺贵人也别气着,莞嫔妹妹许是真急了。毕竟圣眷正浓,寻常人说不得碰不得,咱们多说两句,可不就像是要对她问罪了?”
这话软中带刺,既捧了甄嬛的“圣眷”,又暗指她恃宠骄纵。
宜修指尖佛珠一顿,抬眼看向甄嬛,语气不咸不淡:“莞嫔,你迟了请安是真,被祺贵人说两句便句句辩驳,倒显得不够从容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缓缓道:“罚你抄《女训》十遍,今日不必在景仁宫侍立,回碎玉轩静静心吧。”
这惩罚看似从轻,却明着点出她“失了从容”,既给了祺贵人台阶,又敲打了甄嬛,更在众人面前立了中宫“宽严相济”的体面。
甄嬛知这已是折中,忙低头应道:“臣妾领罚,谢皇后娘娘。”
祺贵人虽觉罚得轻了,却也不敢再争,只悻悻退到一旁。年世兰瞥了甄嬛一眼,端起茶盏掩住唇角笑意。宜修则重新捻起佛珠,仿佛刚才的波澜从未起过,唯有眼底深处,算计的光一闪而过——甄嬛既敢借政事邀宠,便得让她知道,这后宫的规矩,终究由自己说了算。
甄嬛退下后,景仁宫内气氛依旧凝滞。宜修目光落在年世兰身上,瞧着她鬓边珠翠流转,映得那张明艳脸庞更添娇纵,心头莫名窜起一股烦躁。她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温凉,却压不下那点不忿——这年世兰,仗着皇帝几分纵容,在后宫越发张扬,连自己这皇后的面子,也时常要让她三分。
沉默片刻,宜修状似无意开口,声音平缓无波:“说起来,下月便是端妃齐月宾的周年祭了。”
殿内几人闻言都是一惊。祺贵人不明就里,只低头摆弄袖口绣帕;曹琴默端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角余光飞快瞥了年世兰一眼,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心虚——端妃的死,终究与她们脱不了干系,当年若不是那碗“安胎药”,端妃也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年世兰却毫不在意,甚至微微勾唇,语气轻描淡写:“是啊,日子过得真快。按规矩,皇后娘娘身份尊贵,原不必亲去,有臣妾和敬妃代劳便是。”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看似关切地补充:“只是敬妃才出了月子没多久,身子骨还虚着。祭祀这种事阴气重,怕是会冲撞了她,也冲撞九泉下的端妃。”这话听着为敬妃着想,实则是想把敬妃摘出去,自己独揽祭祀——既显了她“顾全姐妹”,又能借祭祀之机在皇帝面前刷存在感,更能暗中拿捏当年端妃之事的把柄。
宜修怎会听不出她的心思,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端庄:“华妃顾虑得是。不过也不必担心,祭祀地点定在宝华殿,那里常年香火鼎盛,最是神圣洁净,什么邪祟也近不了身,自然不怕冲撞。”
她语气淡淡,却堵死了年世兰的话头——宝华殿是皇家佛堂,由皇后做主定址,既显了中宫权威,又不让年世兰独自掌控祭祀;目光扫过曹琴默时,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审视,提醒她别忘了自己的立场。曹琴默心头一紧,忙低下头,不敢再多言。年世兰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端起茶盏,遮住眼底的不甘。
殿门合上的刹那,最后一丝外间喧嚣被隔绝。宜修端坐于紫檀木椅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腕间玉镯,目光却像是浸透了霜,直直钉在安陵容身上。
待剪秋领着宝鹃退至殿外,宜修才缓缓抬眼,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安贵人,一仆不事二主的道理,本宫原以为你是懂的。可如今瞧着,你倒像是忘了,自己的位份,是谁给的;这宫里的立足之地,又该向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