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的脚步刚踏出碎玉轩门槛,那扇朱漆木门便在身后缓缓合上,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满室摇曳的烛火、甄嬛身上清浅的檀香,连同过往十几年的依附与牵绊,尽数隔绝在外。夜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深秋的凉意顺着衣领钻进骨缝,她却浑然不觉,只僵在廊下,回身望着这座在墨色夜色里沉沉卧着的宫殿。
黑黢黢的飞檐勾着冷硬的弧度,像巨兽呲出的獠牙,隐在浓得化不开的天幕下,连窗棂里透出的微光都吝啬得可怜,只在青砖上投下几缕破碎的影子。她抬手,用帕子狠狠拭去眼角不知何时沁出的泪——那点湿意被粗糙的布料蹭得干干净净,连带着心底最后一丝对“小主”的孺慕,都似从未存在过。
“呸!”一声轻啐,混着怨怼、不甘与决绝,被夜风卷着散在寂静的宫道里。
过去那个跟在甄嬛身后,捧着妆奁、低眉顺眼、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浣碧,从这一刻起,才算真的死了。她猛地挺直脊背,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转身朝自己的住处走去,脚步比来时沉了几分,也稳了几分,每一步都像踩碎了过往的影子,再无半分留恋。
雨脚刚收,天依旧是化不开的铅灰,云层压得极低,连一丝放晴的意思都无,整个紫禁城都裹在一片萧瑟的寒气里。
韵芝送走安陵容与曹琴默,踩着湿漉漉的青砖回殿,向年世兰回话时,声音都带着几分冷意。
“走了便好。”年世兰指尖叩着冰凉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语气里淬着几分冷峭,“碎玉轩那头,怕是要闹翻天了。玉隐与甄嬛,性子倒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倔强,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脾性。”
韵芝与颂芝交换了个眼神,谁也不敢接话——华妃娘娘这话里的火气,连殿外的寒气都压不住,她们只敢垂手侍立,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年世兰还想说些什么,小腹突然窜起一股钻心的疼,像有无数根细针在脏腑里搅动,又像有团冷火在灼烧,转瞬便攀着脊梁骨冲上胸腔。她猛地按住腹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上霎时滚下大颗汗珠,砸在描金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去!”她咬着牙,声音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去传太医李自徽!路上不许惊动任何人,半分风声都不能漏,快去!”
颂芝与韵芝吓得脸色煞白,魂都飞了一半。颂芝慌忙上前,半扶半搀着将年世兰往床榻挪,指尖触到她后背的衣料,竟已被冷汗浸得冰凉;韵芝转身就往外冲,裙裾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却连半点多余的声响都不敢弄出来,只恨自己少长了两条腿。
李自徽来得还算快,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地请安,膝头刚沾地就忙不迭膝行上前,连官帽歪了都顾不上扶,颤抖着手指搭上年世兰的腕脉。片刻后,他脸色微变,指尖的凉意透过绢帕传到年世兰腕上,他慌忙从药箱里摸出枚朱红药丸,递与韵芝,声音都带着急意:“快,化在温茶里给娘娘服下,一刻都不能耽搁!”
“这是朱砂酸枣丸,能暂镇痛热,解您体内积留的麝香余毒。”李自徽垂着眼,声音压得极低,额上也渗了层薄汗。他本是太医院里不起眼的小角色,全靠年希尧兄妹提携,才混到老太医许云身边攒资历,此刻掌下的脉搏跳得又急又弱,他的指尖竟比病人还凉——他比谁都清楚,华妃娘娘这身子,是被欢宜香里的麝香毁了的。
见年世兰服下药丸,李自徽才松了口气,额上的汗却没停,只是那双眼睛里,突然透出股执拗的笃定。他直起身时膝盖发僵,却往前凑了凑,语气异常恳切:“娘娘放心,这朱砂酸枣丸先压下急症,后续调理才是关键。您且宽心,身子定会好起来的。”
年世兰靠在引枕上,脸色依旧苍白,眸中却藏着掩不住的脆弱,却仍强撑着几分威仪,声音轻得像随时会断:“你只说……到底能不能有孩子?”
这话问得轻,却像块石头压在李自徽心上。他抬眼,迎上年世兰那双满是希冀与绝望的眸子,突然高声道:“能!”
这一声答得斩钉截铁,倒让年世兰愣了一瞬——她本以为会听到又一次的敷衍,却没料到李自徽会如此笃定。
李自徽往前膝行半步,膝盖在金砖上磕出轻响,声音里带着近乎虔诚的坚信:“臣虽资历浅,却在许云太医案头见过一本古籍,上面写得明明白白——藏红花最是温补活血,专治女子瘀滞不孕!还有天竺国传过来的方子,说便是积年的沉疴,用藏红花配着当归、益母草调治,只要坚持一年期满,必有喜讯!”
他说得急,额角的汗滴落在金砖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却仍不停歇:“娘娘莫要灰心!那藏红花虽金贵,左都御史府中定能寻来——年大人疼您,定会为您寻来最好的!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只要按方子日日服用,不出一年,您定会有自己的孩子!”
李自徽是真信。他感念年家的提携之恩,更盼着能借此机会报答,此刻满心想的都是古籍上的记载,那些关于麝香之毒不可逆的隐忧,早被这股“定能治好”的执念压了下去。他望着年世兰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只觉得这深宫的阴翳,仿佛都能被这味神药驱散。
年世兰的指尖微微颤抖,那点光在她眼底晃了晃,竟像是真的能穿透这十几年深宫的层层阴霾,照进她心底最深处的渴望。她望着李自徽,嘴唇动了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好,本宫信你。藏红花……本宫会想办法,一定能想办法。”
殿内的空气似乎都松快了些,李自徽收拾药箱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仿佛已预见一年后喜讯传来、年世兰抱着孩子笑的光景。只是他没看见,年世兰望着他背影时,那缕重新燃起的光里,还藏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惶惑——这希望太珍贵,也太渺茫,她怕自己抓不住。
腹痛渐渐歇了,年世兰靠在引枕上,指尖慢慢舒展开来。方才李自徽那番笃定的话,像一星火,在她心底燃了点暖意,驱散了些许寒意。
“韵芝。”她扬声唤道,声音里已带了几分气力,不复先前的虚弱。
韵芝忙上前,垂手听令:“娘娘。”
“取十两银子来,再备张帖子。”年世兰眼梢微挑,语气里多了几分决断,“你亲自去趟内务府,找陈道实。记住,这事只能让他一人知晓。”
韵芝应着,见她神色平静却难掩郑重,便小声问:“不知要托陈公公办什么事?”
“让他把帖子递到年府,”年世兰缓缓道,指尖轻轻摩挲着引枕上的绣纹,“就说本宫念着嫂嫂,许久没见了,请钱氏明日午后进宫来,陪本宫说说话,解解闷。”
十两银子不算少,内务府那些人精,见了银子自然知道该怎么把事办得妥帖,半分风声都不会漏。年希尧是她亲兄长,钱氏又是府里的主母,由她出面去寻那藏红花,总比宫里这些眼线遍布的门路稳妥得多——宫里的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这事绝不能让旁人知道。
韵芝心里透亮,忙应道:“奴才这就去办,定不让旁人察觉半分,保准把帖子安全送到年府。”
年世兰“嗯”了一声,望着帐幔上绣的金凤,指尖轻轻敲击着床沿,思绪飞速转动——明日他他拉氏来了,总要寻个自然的由头提起藏红花才好,不能露了破绽。这深宫之中,一步都错不得,尤其是在求子这件事上,半点差池都可能会让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窗外的天依旧是沉沉的铅灰,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可年世兰心里那点火星,却似要慢慢烧起来了,带着点微弱却坚定的暖意。
十两银子沉甸甸压在陈道实掌心,冰凉的银锭子衬得他手心发烫。他眉开眼笑地应下,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连声道:“娘娘放心,奴才定把事办得妥妥帖帖的!”转身便差了最得力的手下,快马加鞭往年府去——华妃娘娘的吩咐,又是这么丰厚的赏银,他可不敢怠慢。
不过半个时辰,那封烫金帖子已递到了他他拉·雁宁手中。
雁宁正对着妆镜描眉,象牙梳齿轻轻划过乌发,镜中的自己眉眼温顺,却难掩几分拘谨。见下人捧着帖子进来,她还当是京中贵妇间的寻常应酬,随手接过,指尖触到烫金的落款,才漫不经心地低头去看。
待看清落款处“翊坤宫”几个字,雁宁的指尖猛地一颤,帖子“啪”地落在妆台上,洒在台面上的金粉溅了她半袖,她却浑然不觉,只怔怔地望着那几个字,声音发紧,带着难以置信的慌乱:“娘娘……这是华妃娘娘?”
她抬手按住微微发烫的脸颊,心跳得像要冲出胸腔。她嫁入年府不过半年,还是填房身份,家父只是个七品笔帖式,家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当初年希尧要娶她时,全家都觉得是天上掉了馅饼——那时年羹尧正得圣宠,年家何等风光,怎么会看上她这样的小家女?如今华妃娘娘突然传帖让她进宫,她竟不知是福是祸,只觉得手脚都有些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