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莞……嬛嬛…”
那一声轻唤,像片锋利的瓷片,狠狠划破了她早已脆弱的心口。她再清楚不过,他唤的从不是她甄嬛,而是透过她这具躯壳,在唤那个早已化作尘土的纯元皇后。她终究,不过是一缕借来的影子,连魂魄都算不上自己的。
泪水早已流干,眼皮涩得像是被粗砂纸反复碾磨,她就那样睁着空洞的眼,在无边的黑暗里枯坐,连时辰都忘了计算。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她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只听见槿汐带着哭腔的一声“娘娘”,轻得像片要碎的叶子。
碎玉轩上下跟着她遭了禁足,宫里人个个避之不及,谁也不愿撞这霉头。槿汐规规矩矩行了礼,声音里的急切几乎要溢出来:“娘娘,身子是自己的根,可不能这般作践。”
她望着窗棂外沉得化不开的暮色,槿汐的身影在昏光里模糊成一团,唯有那份焦灼清晰得刺目。喉间像堵着浸了水的棉絮,她哑着嗓子笑了,笑声里裹着细碎的冰碴,割得人耳朵生疼:“槿汐,从前我问你为何对我尽心,你只说是缘分。如今……该说实话了吧?”
槿汐抿着唇直直跪下,半晌没敢出声。她缓缓勾起唇角,那笑容在满室悲戚里,竟透着几分扭曲的狰狞:“是因为我像纯元皇后,对不对?”
槿汐先点了点头,又飞快地轻轻摇了摇,声音发颤:“娘娘与先皇后,并不全然相像。”
“哦?”她低低嗤笑,眼底的不信几乎要溢出来,“直到今日我才懂。”端妃初见她时那惊惶躲闪的眼神猛地撞进脑海——端妃是宫里的老人,自然认得纯元的模样,那眼神哪里是看她甄嬛,分明是见了故人魂魄。
“三分容貌肖似,五分性情相近,就足够让皇上动了心。”槿汐的声音很轻,像落在寒湖面的雪,一沾就化。
她笑得更凄然了,自嘲像针一样扎在脸上:“三分容貌?五分性情?便值得你这般效忠——不,你真正念着的,是纯元皇后吧。”
槿汐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语气却异常恳切:“奴婢没福气伺候先皇后,只曾蒙她偶然垂怜过一次。”她抬眼望过来,眸子里亮得像浸在温水里的玉,“娘娘戴上那步摇时,才真有几分像她。只是先皇后心太软,娘娘虽也慈悲,却有决断。奴婢效忠娘娘,有先皇后的情分在,更因着娘娘本就是娘娘,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这番话倒让她心头猛地一颤,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她侧过脸看槿汐,声音里的疲惫几乎要将人拖垮:“如今我成了这模样,失了圣宠,怕是再难翻身了。你跟着我,也是白费力气。皇后设了这局,华妃年世兰又在一旁煽风点火——她恨的哪里是我得宠,分明是恨我这张脸有几分像纯元,恨我分走了本就不多的帝王恩宠。”
槿汐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撞得地面发响:“这事是奴婢疏忽,那步摇看着眼熟,一时竟没想起来是先皇后的旧物。库房的太监本就没伺候过先皇后,咱们实在是中了圈套。”她顿了顿,声音沉了沉,带着一丝隐怒,“昨日娘娘刚回来,就听说那太监被皇上杖毙了,连句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她心口猛地一缩,说不清是痛还是涩,只觉得堵得慌:“他是被我连累的,也是枚被人用过就丢的棋子。”她攥住槿汐冰凉的手,语气里满是歉意,“是我错怪你了。便是你念着纯元皇后,终究是对我真心的。可皇上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剩下一声冷得像冰的笑,“皇后这心思,真是深到骨子里了!”
槿汐眨了眨眼,迟疑着问:“娘娘怎知是皇后?”
“若不是她默许,谁能动纯元皇后的旧物?哪有这般巧的事?”她心里一阵发寒,皇后的手段她不是没见过,先前联手吓疯丽嫔,后来扳倒华妃,那般默契妥帖,原来都是藏着算计的铺垫。她从前竟没看透,这端方淑静的皇后,竟是只藏在暗处的黄雀,等着看她们这些“狡兔”斗得两败俱伤,再一一收拾。古人说“狡兔死,走狗烹”,诚不欺我。还有她能逼着欣常在去吹太后与皇帝的耳边风,还有祺贵人与慧答应她们……一早都是算计好了的,她不过是走进了一张早已织好的网。
可不就是这样么?
槿汐垂下头,轻轻咬着唇:“娘娘本就对皇后无甚二心,只是娘娘步步高升,圣宠日盛,挡了她的路,她自然是忌惮的。”
她扶着桌沿勉强站起身,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大殿,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透了,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如今我失了君心,惹了皇后不快,又被华妃记恨,偏生这事还触了纯元皇后的忌讳——那可是帝后与太后心尖上的疤啊,谁碰谁死。”
槿汐皱着眉,声音里却透着难得的沉稳:“眼下这事确实难办,娘娘只能先忍着,等一个转机。宫里的事,从来都是风水轮流转的。”
回到景仁宫,宜修抬手卸下满头金钗,钗环落在托盘里的脆响,竟透着几分得偿所愿的轻快。她斜倚在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椅上,眼帘半垂着,唇角那抹藏不住的惬意,像沾了蜜的糖,甜得发腻。窗外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素色的宫装上投下斑驳的影,那笑意便随着光影轻轻晃动,藏着几分猫捉老鼠般的松弛。
祺贵人凑上前,亲自为她续了杯滚烫的热茶,声音里的讨好几乎要溢出来:“皇后娘娘,今日寿康宫那出戏,可真是大快人心!看那莞嫔失魂落魄的样子,往后怕是再难翻身了。”
慧答应也在一旁附和,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可不是么?娘娘运筹帷幄,几句话就叫她露了怯,连皇上都动了气。依臣妾看,这碎玉轩往后啊,怕是要冷清到底了。”
宜修抬手拈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算计,只听她慢悠悠道:“急什么?好戏才刚开场呢。”指尖划过微凉的杯壁,那抹笑意又深了几分,带着一丝狠戾,“她既敢占着纯元的影子,戴着纯元的旧物,就得受着这份罪——本宫的东西,便是死了,也轮不到旁人碰。”
宜修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掠过祺贵人时微微一顿,指尖在杯沿轻轻敲了敲,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阿玛鄂敏那边,也该动一动了。甄远道虽已革职,可根还没断干净。”
祺贵人心头一凛,随即脸上再度堆起谄媚的笑,忙不迭应道:“臣妾省得!这就打发人给阿玛递消息去,定不叫娘娘失望!”
宜修没再接话,转而看向一旁垂首立着的索绰罗湄雪,眼神骤然冷了几分,一字一句道:“不光是鄂敏,你父亲也得在朝堂上递个话——就说甄远道私藏钱名世的文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断不能姑息。”
索绰罗湄雪身子猛地一僵,垂首应着,心头却翻江倒海般乱。她父亲丞易不过是个五品文官,在朝堂上实在人微言轻,此刻要他出面针对甄远道——那人虽已被革职圈禁,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往日根基仍在,这般落井下石,若被反咬一口或是触了圣怒嫌恶,稍有不慎便是引火烧身的祸事。
可皇后的眼神里藏着刀,那不容置疑的威压几乎要将她压垮,她哪里敢说个“不”字?只能恭顺地低下头,声音压得更低:“臣妾……臣妾这就设法告知父亲,定当依娘娘的意思办。”指尖狠狠掐进掌心,借着那点痛感才勉强压下心底的不安。
宜修的目光落在索绰罗湄雪身上,语气听不出太多波澜,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笃定:“你父亲虽是五品官,说话的分量或许有限,但这桩事本就占着‘理’字。甄远道私藏逆臣文集,是明摆着的错处,由他出面附议,再合着鄂敏那边的势头,才显得朝野上下对此事的在意,不是阿玛针对旧臣的私怨。”
她顿了顿,端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看向湄雪的眼神添了几分幽深,像淬了毒的古井:“你父亲只需顺着话头递上一折,不必强出头,自有鄂敏他们推着这事往前走。但这一步,他必须得迈出去——本宫要的,是满朝都知道,甄家是逆臣同党,再无翻身的可能。”
索绰罗湄雪听得心头一紧,瞬间明白这话里的分量——皇后看似给了“不强出头”的台阶,实则断了她父亲的退路。若不照做,便是抗旨不遵;若照做,便是彻底绑上皇后的船。她只能敛衽深深一礼,声音里带着几分难掩的拘谨:“臣妾……臣妾明白,这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