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世兰接过汤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连带着心底都漾开些暖意。她本就不惯照拂婴孩,前几日换尿布时怕弄疼孩子,哄睡时不知轻重,手忙脚乱得险些撞翻摇篮,亏得曹琴默时时在旁提点——从尿布的叠法、喂奶的姿势,到哄睡时轻哼的调子,桩桩件件都教得细致,才让她渐渐摸出了门道。曹琴默方才那番话,恰是说到了她心坎里:胧月眉眼再像甄嬛,往后日夜相伴、教她说话走路、陪她长大的人,终究是自己。
“有你在旁帮衬,真是省了不少事。”她呷了口参汤,醇厚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漫到四肢百骸。看向曹琴默的眼神里,少了平日对旁人的猜忌与疏离,多了些实打实的认可——这后宫里,能这般贴心又妥帖的,实在少见。
曹琴默垂首应着,语气恭顺却不谄媚:“娘娘言重了,能为娘娘分忧,是臣妾的本分。”说着上前,小心翼翼帮着掖了掖婴儿被角,指尖拂过锦被时轻得像对待稀世珍宝,“胧月公主是个有福气的,能得娘娘这般疼惜。将来她长大了,定会感念娘娘的养育之情,这可是旁人抢不走的缘分。”
殿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混着胧月细微绵长的呼吸声。年世兰望着榻上熟睡的小脸,睫毛轻颤,又瞥了眼身旁妥帖侍立的曹琴默,忽然觉得这后宫的日子,倒也不是时时都浸在冰水里——总有那么片刻,能容得下些暖意。
初一的雪下得绵密,寿康宫的青石板路被积雪盖了层薄绒,宫人们踩着木屐在前扫雪,竹扫帚划过雪地,留下一串整齐的辙印。每月初一向太后请安的规矩,纵是风雪也改不得,各宫嫔妃按位份排成两队往殿内走,衣摆扫过积雪,簌簌落着细碎的雪沫子。
皇后宜修走在最前,明黄朝服上的凤凰纹样在宫灯映照下泛着暗金柔光,脸色却沉得像殿外的铅灰色天空。身后的嫔妃们大多敛声屏气,唯有华妃年世兰格外惹眼——她一身妃红绣金丝芍药宫装,鬓边赤金步摇随着脚步轻晃,金饰压得裙摆微沉,怀里抱着裹在白狐裘锦被中的胧月,脚步轻快,眼角眉梢都挑着藏不住的得意,仿佛抱着件最珍贵的赏赐。
进殿后,众人齐齐跪下请安,声线整齐:“臣妾等恭请太后圣安,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后坐在上首宝座,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目光缓缓掠过众人,最终落在年世兰怀里的胧月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都起来吧。今日雪大,能按时到,倒是有心了。”她朝年世兰抬了抬下巴,“华妃抱着孩子,别总站着,去侧边暖榻坐下吧。”
年世兰屈膝谢恩,抱着胧月走到软榻前坐下,指尖轻轻抚摸着孩子软乎乎的小脸,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炫耀:“托太后的福,胧月昨夜睡得安稳,今早还乖乖喝了小半碗羊乳。臣妾想着今日请安,便带她来给您瞧瞧,沾沾太后的福气。”
太后“嗯”了一声,目光在胧月脸上停留片刻,便转向别处,只吩咐宫人给各宫添了热茶。殿内一时只剩杯盏碰撞的轻响,气氛却像被雪冻住似的,隐隐透着紧绷——谁都瞧得出来,年世兰是借着胧月,亮自己的底气。
待请安的嫔妃们各自散去,太后屏退左右,只留宜修进了内殿暖阁。暖阁里燃着银丝炭,热气裹着檀香漫得满室都是,却没驱散两人脸上的凝重。
宜修刚屈膝行礼,便被太后抬手扶起:“不必多礼,坐下说。”她指尖继续捻着佛珠,眼神却冷了几分,开门见山,“华妃近日把胧月带在身边,连请安都不肯离身,方才那副模样你也瞧见了。再让她这么养着,胧月迟早成了她的依仗,年家在前朝本就势大,后宫再握着个公主,气焰只会更盛。”
宜修端着茶盏的手微微收紧,指尖泛凉:“皇额娘所言极是。只是皇上当初下了明旨,要让华妃抚养胧月,如今甄嬛在甘露寺形同废人,皇上也无意召她回宫,咱们若贸然要拿回抚养权,反倒落人口实。需得找个万全之策才行。”
“万全之策哀家已有了。”太后捻佛珠的动作停住,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再过五日是胧月的百日宴,是个热闹场合,正好行事。你让人准备些东西——华妃宫里常用的那种安神香,你找个绝对可靠的宫人,悄悄撒些在胧月的百日衣物上。胧月年幼,脏腑娇嫩,最闻不得浓郁香料,到时候定会哭闹不止,甚者可能惊厥。太医院的人一查便知是香料所致,所有矛头自然会指向日日与胧月亲近的华妃。”
宜修眼睛一亮,端着茶盏的手微微前倾,语气难掩赞许:“皇额娘这计甚妙!华妃向来爱用香料,宫中人尽皆知,到时候众人只会觉得是她疏忽大意,让娇嫩的孩子受了罪,哪里还敢让她继续抚养胧月?抚养权自然能顺理成章地拿回来!”
“不止如此。”太后指尖捻动佛珠,眼神愈发笃定,“百日宴上,哀家会当着皇上的面说,‘胧月年幼体弱,需得心思细、性子稳的人贴身照料’,再顺势举荐齐妃——三阿哥已然长成,齐妃性子温和恭顺,又无家族势力牵绊,让她抚养胧月,既不会分权,又能安皇上的心,就算是华妃,也挑不出半分错处。”
宜修连忙起身屈膝,语气恭敬又急切:“儿臣这就去安排,定让那宫人做得干净利落,连半点香灰痕迹都不会留下,绝不让华妃察觉分毫。”
太后缓缓点头,目光透过窗棂望向殿外纷飞的白雪,语气沉了些:“华妃恃宠而骄太久,年家在前朝又渐有复起之色,本就该压一压。胧月是第一步,只要把这孩子从她身边拿走,她在宫里的底气就少了大半,没了‘抚育皇嗣’的由头,年家的气焰也能挫上几分——这后宫,才能真的安稳。”
内殿的门轻轻合上,将两人的谋划严严实实地藏在暖香里。殿外的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地落在宫檐、石阶上,仿佛要将这宫墙里暗涌的算计,都悄悄掩在一片看似洁净的纯白之下。
年世兰刚踏入翊坤宫,便让奶嬷嬷抱着胧月去里间暖阁歇息,转身对着候在一旁的韵芝吩咐,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利落:“速去请襄嫔和安贵人过来,就说本宫有要事与她们商议。”
不多时,曹琴默与安陵容便并肩而至。曹琴默身着月白色绣玉兰花的宫装,发髻上只簪了支素银簪子,瞧着温婉又妥帖;安陵容则是一身浅紫常服,手里紧攥着绣了半朵梅的帕子,指尖摩挲着针脚,虽看着局促,眼神却比往日亮了几分。两人行过礼,年世兰抬手让她们坐,未等宫人奉茶便直奔主题:“今日寿康宫请安,太后特意留皇后单独说话,你们都是个聪明人,瞧瞧这光景,她们怕是没安什么好心思。”
曹琴默端起宫人奉上的热茶,指尖轻轻贴着杯壁,语气带着几分审慎的担忧:“娘娘说得是。方才在寿康宫,太后看公主的眼神就沉得厉害,后来又特意支开众人留了皇后,十有八九是为了公主的抚养权。娘娘您抚养公主,本就占了‘抚育皇嗣’的名分,碍了旁人的眼,她们定然想找机会挑错,把孩子从您身边夺走。”
安陵容坐在一旁,手指虽仍绞着帕子,声音却比往常清晰了些,字字都落在要害上:“皇后素来与娘娘不和,如今娘娘有公主做依仗,皇上又疼惜您,她们明着争不过,说不定会用些阴私手段……娘娘可得多提防。”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怯意,却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说,心思剔透得惊人:“皇后行事最是阴狠,若是从外头挑不出娘娘的错处,只怕这祸事会先从翊坤宫闹起来——婴孩年幼,最是娇嫩,半点闪失都经不住,她们若想动手,定会从公主身上做文章。”
这番话正中要害,年世兰闻言,指尖猛地攥紧了腕间的赤金手镯,镯子相撞发出清脆的轻响,她眼中厉色一闪,冷笑一声:“她们想动本宫?想动胧月?也得看皇上答不答应!”
“娘娘慎言,”曹琴默连忙起身劝道,语气比先前更显急切,“五日后便是公主的百日宴,那日各宫主子、宗室亲眷都会来,本是彰显娘娘恩宠的好事,却也最是容易被人抓住错处。您务必仔细行事,从宴饮的食材、伺候的宫人,到殿内的陈设、礼仪的流程,一丝遗漏都不可有,万不能给皇后她们留下可乘之机。”
年世兰这才想起百日宴的事,神色稍缓却依旧带着锐气:“你提醒得是,百日宴关乎胧月,也关乎本宫的体面,确实容不得半点差池。”她扫了眼安陵容,见她虽怯懦却满眼清明,便又道:“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今日找你们来,也是想让你们帮本宫多盯着些——皇后宫里的人、太医院那边,还有各宫的动静,一旦有异常,立刻来报。”安陵容能看透皇后的算计,这份聪颖倒也能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