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寝殿,胤禛小心地把她放在铺好软垫的床上,手指忍不住刮了刮她的鼻梁,语气里带了点笑意,还藏着几分新奇:“世兰,朕竟不知你惊鸿舞跳得这样好,这些年在你身边,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年世兰心里轻轻一沉——这话,她记得清楚。温宜公主三岁生辰宴上,他也是这样笑着,对当时还得宠的甄嬛说过,连语气里的新奇都一模一样。
如今甄嬛还在疏桐苑待着,听说前些日子受了惊吓,连话都说不囫囵,身边的浣碧,前几日颂芝还跟她提过,总借着送东西的由头往凝晖堂跑,怕也是早生了二心。她垂着眼,把这点翻涌的心思悄悄藏进眼底,再抬眸时,脸上已堆起温顺的笑,轻轻摇了摇头,没接话。
“世兰,怎么不说话了?方才跳惊鸿舞时,可是冻着了?”皇帝攥着她瘦削得硌手的肩晃了晃,龙涎香混着殿内暖炉的热气,裹得年世兰胸口发闷,几乎喘不上气。
“咳咳……臣妾只是累了。”她眼眶一红,睫毛上沾了层湿意,却还是扯出个凄婉的笑,“身上的病早好了,不碍事的。”
“皇后如今倒是越发耳根软,”皇帝指节捏着朝珠,珠串在指间滑得又急又乱,“竟被祺贵人哭两句,就跑到养心殿来聒噪,闹得朕头疼!”年世兰见他动了气,忙伸手按住他的手,声音放得极轻:“皇后娘娘是先皇后的亲妹妹,许是一时情急。皇上别往心里去,也别责怪她了。”
“她们这般诬陷你,你倒还替她们说话?”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柔得像是要化水。“朕已想好了,这就复你华妃之位。苏培盛——”
“皇上!”年世兰猛地跪下去,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叩得咚咚响,“臣妾无能,连一儿半女都没能为您诞下,如今居妃嫔位已觉羞愧,实在担不起华妃之位!求您收回成命!”
皇帝指尖一颤,朝珠“嗒”地落在案上。欢宜香的影子在心头晃了晃,他喉间发紧,声音也带了颤:“什么配不配?朕说你配,你就配!苏培盛,还不快传旨?晚一刻,你直接去慎刑司领罚,不必再回养心殿!”
“是,奴才遵旨。”苏培盛的声音像殿外冻硬的青砖,没半分起伏。皇帝全然没听出异样,只伸手将年世兰揽进怀里,语气软得能掐出水来:“朕今日就在这儿陪着你,明日也在,哪儿都不去。”
年世兰身子忽然一僵,忙撑着他的手臂起身,语气里带了点急切:“皇上,今儿是腊月十五了。按祖制,这日您该去景仁宫陪皇后娘娘的。”
皇帝脸上的温柔淡了些,先掠过一丝尴尬,随即又被午后的烦躁顶了上来,喉间滚出硬邦邦的话:“你既知是祖宗规矩,便该懂——祖宗是天子,朕,就是天子。”
年世兰指尖微微发凉,脸上的柔意却没散,只顺着他的话转了弯,声音里添了点暖意:“是臣妾糊涂了。皇上陪了臣妾这许久,想来也饿了?翊坤宫小厨房温着您爱吃的酸笋鸡丝汤,这会儿用正合适,可要传进来?”
皇帝方才绷着的脸色松了些,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笑出声:“你都这般备着了,朕怎能不用?”这话落了,方才关于宜修的插曲,便像被汤气裹了,暂且没了踪影。
景仁宫侧殿听涛馆内,窗纱半掩,漏进几缕暖融融的日光。宜修换了件米色鸳鸯锦家常便服,鬓边仅簪一支素银缠枝牡丹钗,指尖捏着狼毫笔,眉眼间噙着几分浅淡笑意,正凝神习一幅狂草。笔锋游走间,“神怿气愉”四字已跃然纸上,墨色浓淡相宜,尽得舒展之意。
“娘娘!大事不好了!”
门外传来的声音急促得发颤,是剪秋。宜修从未见她这般失了分寸,右手微颤,一滴浓墨骤然坠下,在“愉”字尾端晕开墨团,瞬间毁了整幅字的气韵。她眉心拧起,愠怒顺着语调漫出来:“你近来是越发浮躁了!本宫习字时不许人打扰的规矩,难道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剪秋哪还顾得上辩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几步凑到桌前,声音带着哭腔:“娘娘,皇、皇上去翊坤宫了!”
宜修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嗤。年世兰?还妄想跟她斗?她指尖摩挲着笔杆,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哼,她倒会折腾。本宫与祺贵人费了两个时辰说的那些话,总不至于白费。就算她再能邀宠,这一回也该吃些教训了。”她原以为,皇上是去翊坤宫兴师问罪的——毕竟祺贵人说的“对先皇后大不敬”一事,足够让年世兰安分几日。
“娘娘!不是的!”剪秋见她还在笃定,急得声音都碎了,“华妃她……她一舞惊鸿,皇上看得欣喜万分,半句斥责都没有啊!”
“什么?”宜修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手中的狼毫“啪”地落在宣纸上,“华妃?一舞惊鸿?”她身子猛地一歪,后腰重重磕在红梨木桌角,肋下传来一阵尖锐的疼,逼得额角瞬间冒出细密的汗珠。可她全然顾不上疼,一手紧紧捂着心口,急促地喘息着,另一只手指着剪秋,声音发颤:“你、你给本宫把话说清楚!今日翊坤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字都不许落下!”
剪秋伏在地上,眼泪早浸湿了裙摆,哽咽着回话:“娘娘,方才苏公公亲自来景仁宫传了旨……他那口气冷得像冰,只说翊坤宫华嫔晋为华妃,赏了无数鎏金嵌宝石步摇和蜀锦五匹。奴婢本想多问几句,可他不等奴婢开口,就把翊坤宫的事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说今日午后,华妃在翊坤宫的梅苑中跳了支舞,裙摆翻飞时像极了振翅的蝶,满殿的人都看呆了。”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敢置信的惶恐:“最、最要紧的是,苏公公……苏公公是见过纯元皇后的啊!他跟身边的小太监嘀咕时,被奴婢远远听见了,他说……说华妃今日的舞姿,跟当年纯元皇后在雍王府跳的《惊鸿舞》,竟是一般无二!”
宜修听到“纯元皇后”四个字时,瞳孔骤然收缩,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指尖死死抠着桌沿,才勉强撑着身子站定,连带着桌角的玉虎镇纸都微微晃了晃。目光落在那幅被墨污了的“神怿气愉”上,只觉得荒唐又讽刺。纯元……又是纯元!年世兰竟连她姐姐的舞姿都要模仿,还要借着这舞姿攀附圣心,晋位华妃!
“好,好一个年世兰……”宜修的声音裹着寒气,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碎玉,每一个字都淬着冷意。眼底的恨意翻涌如暗潮,几乎要冲破她强装的镇定,“本宫倒要看看,她靠着偷来的影子换来的恩宠,能撑到几时!”
她缓缓抬眼,望向窗外四方的天——宫墙再高,也只框得住这一小块昏沉的暮色。“今儿是十五,”她喃喃着,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棉絮,带着连自己都骗不过的虚浮,“皇上素来守规矩,定会来的,本宫不怕……”话落,她猛地攥紧帕子,转向剪秋,语气急切得近乎命令:“你去小厨房瞧瞧,皇上爱喝的老鸭汤炖得怎么样了?再加些莲藕,他说过藕汤最能养人……”
剪秋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压着绝望:“娘娘,苏公公还说……今儿皇上就歇在翊坤宫,哪儿都不去了。”
“放肆!”宜修猛地拔高声音,气极之下,微凸的眼珠里布满血丝,像要渗出血来。她近来愈发瘦了,宽大的锦服套在身上,活像把一张揉皱的破宣纸随意裹在骨头上,风一吹就贴着凉凉的皮肉打颤,连衣角都透着随时会碎裂的薄脆。“这是祖宗定的家法!十五需陪中宫,就算是皇上,也不能违拗!”
“娘娘,”剪秋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戳心,“皇上的性子,您比谁都清楚——他若真要破例,谁又拦得住呢?”
话音刚落,窗外的天陡然暗了下来,乌云像泼翻的墨,瞬间吞了最后一点光。听涛馆里只点着一盏宫灯,烛火被穿堂风裹得瑟缩了几下,昏黄的光落在宜修脸上,映出一片可怜的萎黄,连颧骨都显得愈发尖削。
宜修的身子猛地一颤,心口像被无形的手攥紧般缩成一团,一股腥甜的热意直冲喉咙——那是半宿的隐忍、嫉妒与委屈混在一起的滋味。她死死咬住下唇,将那点热意硬生生咽回去,连舌尖都沾了苦,锦帕在掌心揉出了皱痕。
她脑子里翻涌着无数念头,乱得像缠在一处的丝线:要闯去翊坤宫,当着皇上的面撕开年世兰的假面,让他看清那所谓的娇俏、那学来的舞姿,全是偷来的影子;甚至想再看一眼那“惊鸿舞”,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姿态,能让皇上连祖宗家法、连她这个中宫都抛在脑后。脚已经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绣鞋尖蹭过金砖,带起一点细尘,可下一秒,那点冲动就被冰水浇得透凉。她太清楚了,此刻前去,不过是自讨没趣,只会让皇上更厌弃她的“善妒”,让年世兰看尽她的狼狈。
“好一个年世兰,好一个华妃!”
她的声音发颤,字字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泣血的疼,却连一丝回音都没有——她知道,就算喊破喉咙,也换不回皇帝半分情分了。
最后一点支撑轰然崩塌。宜修膝盖一软,颓然倒在冰凉的青砖上,地砖的寒气顺着衣料往上钻,冻得她指尖发颤。她猛地挥过桌沿,满桌的宣纸哗啦啦散落,有的被穿堂风卷着飘起,又轻飘飘落下,铺了一地冷白,像极了祭奠亡魂时,撒得潦草又绝望的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