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辰时刚过半,府医孟平的药箱叩响了果郡王府的青石板路。他是沛国公府特意举荐来的,论起亲眷,原是孟静娴的远房堂叔,给她请脉时,总比旁人多几分细致周全。
浣碧端着新沏的雨前龙井进来时,孟静娴正歪在铺着水绿锦缎垫的软榻上。她眼皮都没抬,只慢悠悠拨着腕间东珠手串,颗颗圆润的珠子在她掌心滑出细碎的响,声音里裹着层寒意:“手脚这样慢,是等着我亲自去膳房端么?”那语气里的尖刻,早没了往日那层刻意装出来的温和。
浣碧将茶盏轻搁在小几上,指尖不经意触到釉面的微凉,垂着眼轻声道:“回侧福晋,方才去后院摘了些新茶尖,想着您爱那口鲜爽,才耽搁了片刻。”她鬓边那支银簪随着低头的动作轻轻晃,是前几日果郡王随口说“玉簪更衬你”后,她特意换下的——偏要戴这支素净的,仿佛这样,就能离“影子”二字远那么一分。
孟静娴忽然冷笑一声,抬手便扫过茶盏。“哐当”一声脆响,青瓷在地上绽成碎片,茶水溅在浣碧的米黄裙摆上,洇出深色的痕。“摘新茶尖?”她坐直身子,珠串在腕间急促地滑响,“我看你是借着伺候的由头,在王爷跟前晃悠多了,连规矩都忘了!前几日王爷歇在你那破院子,怎么,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浣碧膝头一软,竟学了甄嬛从前示弱的模样,眼圈泛红:“侧福晋息怒,妾身不敢……”
“不敢?”孟静娴猛地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眼底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一个陪嫁的丫鬟,凭着几分狐媚进了王府,也配跟我称‘妾身’?若不是看在王爷面子上,你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这话像针似的扎进浣碧心里,那些被死死压住的不甘突然翻涌上来。她猛地抬头,眼里的红意褪得一干二净,反倒生出几分狠劲:“侧福晋这话错了。我是王爷亲自求皇上指的侧妃,而您——”她顿了顿,看着孟静娴骤然绷紧的脸,一字一句道,“是沛国公求皇上硬塞给王爷的。到底谁是凭着旁人颜面进府的,您心里没点数么?”
“贱人放肆!”孟静娴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浣碧对一旁的张嬷嬷厉喝,“给我掌嘴!让她知道什么叫尊卑!”
张嬷嬷刚要上前,浣碧却突然捂住嘴,一阵剧烈的干呕涌上来,胃里像翻江倒海,脸色霎时白得像纸。
“姑娘!”跟着浣碧的小丫鬟择澜急得直跺脚,忙扶住她,转头对孟静娴福了福身,“侧福晋恕罪,我们姑娘这恶心的毛病都七八天了,起初以为是膳房的菜坏了,连着几日自己下厨,可还是这样,夜里都睡不安稳呢!”
张嬷嬷是过来人,见浣碧这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凑到孟静娴耳边低声道:“侧福晋,瞧着像是……不如让孟太医给看看?”
孟静娴眼神一厉,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从牙缝里挤出个“哼”字。
孟平早已在一旁候着,闻言忙取了脉枕。浣碧的手还在抖,搭在脉枕上时,指尖冰凉。孟平凝神诊了片刻,又换了另一只手,眉头渐渐舒展,起身对着孟静娴一揖:“侧福晋,恭喜,浣碧姑娘这是有喜了,刚满一月,脉象虽稳,只是胎气略虚,得好生静养着。”
“有喜?”孟静娴像是被人狠狠推了一把,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桌角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却顾不上揉。她死死盯着浣碧的小腹,那目光像藏了刃的刀子,“她一个卑贱的……怎么配怀上王爷的孩子?”
浣碧下意识地将手护在腹上,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声音却稳了些:“侧福晋当心些,这可是王爷的骨肉。”
“贱人胡说!”孟静娴抓起桌上的茶盘就往地上砸,瓷片飞溅,“定是你用了什么龌龊手段爬床勾引王爷!张嬷嬷,把她拖下去!”
“侧福晋!”张嬷嬷赶紧拉住她轻声道,“孟太医是咱们自家人,断不会诊错的!再说,这要是惊动了王爷……”
孟静娴的动作僵住了。是啊,王爷。她嫁进王府这些日子,王爷连她的院子都少踏足,如今浣碧有了身孕,他眼里岂不是更没自己的位置了?她猛地转向孟平,声音发颤:“平叔,你再诊一次,定是错了,对不对?”
孟平叹了口气,重新给浣碧搭脉,片刻后收回手,语气愈发肯定:“静娴,确是喜脉。”
“啊——”孟静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软榻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血痕。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一半亮一半暗,那双眼眸里翻涌着怨毒与绝望,像被打翻的墨汁,浓得化不开。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侍从的声音:“王爷回府了——”
浣碧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门口。孟静娴却像被针扎似的弹起来,转瞬就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迎了上去:“王爷,您可回来了。方才孟太医给我诊脉,顺带瞧了浣碧,说……说她有孕了。”
果郡王走进来,青灰色的锦袍上还沾着些风尘,像是带着外头的寒气。他的目光先落在浣碧身上,见她手护着小腹,脸色苍白,鬓角的银簪斜斜插着,倒比往日多了几分脆弱。他眸色微动,转向孟平:“确实有孕?没诊错吧?”
“回王爷,是,刚满一月。”孟平躬身答道。
果郡王沉默了片刻,走到浣碧面前。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那是他常去的书房里特有的味道,混着些微的青草气。“身子不适?”他问,声音听不出喜怒。
浣碧的睫毛颤了颤,小声道:“妾身前几日总觉得恶心,以为是吃坏了肚子……”
“西跨院清静,你搬过去住。”果郡王打断她,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从今日起,不必再伺候任何人,安心养胎。”
孟静娴听得这话,嘴唇都咬白了,刚要开口,却对上果郡王扫过来的眼神。那眼神里虽没有怒意,却像蒙了层霜,冻得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浣碧低下头,嘴角悄悄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她攥紧了衣角,那料子上还沾着方才溅的茶水,冰凉的,可心里却像揣了个暖炉,一点点焐热了四肢百骸。
窗外的榆叶梅被风一吹,又落了几片花瓣,轻飘飘地粘在她的裙摆上。她忽然想起那日夜里,果郡王的手臂轻轻搭在她腰上,不重,却像盖了层暖被,安稳得让她落了泪。
甄嬛,你看,就算不靠着你,我真的能活下去了。
浣碧有孕的消息,是孟静娴的陪房张嬷嬷火急火燎赶回沛国公府报的。她进了花厅,连口茶水都顾不上喝,对着正翻账册的薛氏就跪了下去,声音发颤:“夫人,不好了!浣碧那丫头……验出来有一个月的身孕了!我们侧福晋把自己关在院里三天了,水米不进,奴婢实在劝不动,求您快去瞧瞧吧!”
薛氏握着狼毫的手猛地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个黑团,像块化不开的阴翳。她抬眼看向张嬷嬷,眸色沉沉:“一个丫鬟出身的,倒先占了先机。静娴她,就这点气性?”
“侧福晋起初是砸了茶盏,后来就一声不吭了,只对着窗外出神,问什么都不应。”张嬷嬷抹了把眼角,“老奴看着实在揪心,这才斗胆回来报信,您亲自去劝,侧福晋或许能听进去几分。”
薛氏将狼毫重重搁在笔山上,笔杆撞得玉质笔山“当啷”一响。她站起身时,腰间的玉坠撞出清脆的响,却压不住那股沉下来的火气:“糊涂东西,这点事就垮了?备车,去果郡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