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掏出那方小巧锦盒,甄嬛几乎是将它捧在掌心,颤巍巍凑到身前,泪珠儿砸在盒面上碎成星子,泣声道:“臣妾这几日常用此物扑脸,便是宫中赏赐的神仙玉女粉。臣妾绝无半分欺瞒之心,恳请皇上……恳请皇上即刻传太医来,问问这神仙玉女粉,究竟有什么不妥之处!”
锦盒被她抖得“簌簌”轻响,盒内细腻的白粉几乎要顺着缝隙洒出来。她仰着脸望皇帝,眼尾泛红如染胭脂,眸中满是哀求与惶恐,那模样竟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这神仙玉女粉是宫规所定之物,若真藏了猫腻,或许能洗清她“做贼心虚”的污名;可若查不出分毫差错,她这副失态模样,便成了越抹越黑的罪证。
皇帝望着她泪如雨下的脸庞,又瞥了眼那只泛着微光的锦盒,眉头拧成了死结,殿内一时只剩甄嬛压抑的啜泣声。空气仿佛凝固成冰,每一秒都浸着悬而未决的紧张。
宜修见甄嬛竟要将锦盒递到皇帝眼前,心头“咯噔”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下,面上却依旧端着端庄得体的模样,忙出声劝阻:“妹妹这是何苦?不过是起了些疹子,何必这般大惊小怪,还要劳动太医?”
她缓缓起身,裙摆扫过地砖无声,走到皇帝身侧,语气温和得像裹了层棉絮,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分量:“皇上,神仙玉女粉是宫里用了多少年的物件,向来规规矩矩,哪会有什么不妥?许是莞嫔妹妹孕期敏感,又恰逢体热,才与这粉子犯了冲。若是贸然传太医来查问,反倒显得咱们宫里疑神疑鬼,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说罢,她转向甄嬛,眼神里带着几分假惺惺的“体恤”:“妹妹安心养着便是,回头让太医院开些温和的洗剂,想来过几日便好了。何必揪着一盒粉子不放,平白让皇上烦心呢?”
这话听着句句在理,仿佛全为甄嬛和后宫体面着想,可只有宜修自己清楚,那神仙玉女粉里的“好东西”,是她特意让刘太医添的——平日里用着只觉细腻服帖,一旦遇上孕妇体内的热气,便会慢慢催出红疹。这法子既不致命,又能让甄嬛落个“容貌受损”“行止不端”的嫌疑,此刻怎容得太医拆穿?
皇帝听着宜修的话,眉头皱得更紧,目光在甄嬛哭红的脸和锦盒间来回逡巡,显然也犯了犹豫。
太后那双看透宫闱腌臜的眸子,在宜修脸上凝了片刻。见她虽垂着眼帘,指尖却在袖中微微蜷缩,像藏着什么秘密,心下早已透亮——这皇后,怕是又在里头动了手脚。
她没点破,只缓缓合上眼,枯瘦的手指在膝头轻轻叩了叩,对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甄嬛,语气倒和缓了几分:“罢了,不过是些皮相上的小事。太医院的手艺,哀家信得过,断不会拿伤体的东西糊弄宫里人。”
话锋陡然一转,她眼也未睁,只朝着皇帝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皇帝是天下之主,宫里的事,也该由皇帝拿个主意。你怎么看?”
这话说得极巧,既没应下宜修的劝阻,也没顺着甄嬛传太医,只把皮球稳稳踢给了皇帝。明着是让他决断,暗地里却像在提点——你瞧清楚,你身边这两位,到底谁在耍小聪明。
皇帝何等精明,太后话里的深意怎会听不出?再看宜修那看似平静却隐隐绷紧的侧脸,还有甄嬛手里攥得发白的锦盒,眸色一沉,喉间低低“嗯”了一声,显然已有了计较。
年世兰身子猛地一挺,刚直起的脊背带着几分盛气凌人,得了皇帝那一眼默许,当即扬声开口,语气里的锐利像浸了冰水:“皇后娘娘说的是体热犯冲,依臣妾看,这倒未必。若不是这香粉的缘故,那定是你自己不检点,这些日子吃错了东西,或是忘了孕妇该有的忌口!”
这话像根细针,直扎扎戳向甄嬛,仿佛笃定了是她自己不谨慎。
话音刚落,槿汐已膝行上前,额头几乎贴在冰凉的地砖上,声音恭顺得无可挑剔,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藏不住的恨意——自家小主平白遭此算计,背后定有人捣鬼。
“回太后、皇上、皇后娘娘、华妃娘娘的话,”槿汐重重叩首道,“小主这些日子饮食素来清淡,全按着太医嘱咐来的。只是……御膳房近日常送些螃蟹、河虾来,说是新贡的海味,鲜活得很。奴才虽不懂医理,却也听闻此物性大寒,尤其螃蟹,孕妇多食不利。奴才斗胆,或许……或许正是这些东西伤了小主的胎气,才让面容也受了牵累?”
这话既替甄嬛辩清了“不忌口”的嫌疑,又不动声色将矛头引向了御膳房——谁都知道,御膳房的采买供奉,背后少不了各宫的示意。
皇帝闻言,眉头又紧了紧,目光如沉铁般扫向侍立一旁的苏培盛,显然是将这话听进了心里。他喉间低哼一声,语气里已带了几分冷意:“把御膳房的赵成松给朕带上来!”
殿外太监尖细的传召声刚落,赵成松便连滚带爬地进了殿,尚未站稳,已听皇帝冷声道:“槿汐说你日日给莞嫔送螃蟹河虾,可有此事?”
赵成松膝盖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直打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回皇上、太后,奴才冤枉啊!”他慌忙叩首,“御膳房采买向来依着各宫的份例单子,螃蟹河虾是……是华妃娘娘宫里特意吩咐添的,说莞嫔妹妹怀着龙胎,该补些鲜活物事,奴才才敢每日送上的啊!”
他偷眼飞快瞥了年世兰一眼,见她脸色骤变如纸,眼底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忙又转向宜修,声音抖得像筛糠:“皇后娘娘明鉴,奴才绝不敢擅自做主给莞嫔小主送寒凉之物,实在是……实在是听了华妃娘娘的吩咐,想着是份内差事,才、才……”
这话一出,既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又将年世兰狠狠推到了风口浪尖,暗地里更像是在无声剖白:这事与皇后无干,全是华妃的主意。
年世兰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赵成松的手颤得厉害,厉声喝道:“你、你这狗奴才,竟敢攀咬本宫!”
皇后垂了垂眼眸,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恰好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得意。
这一步,原就在她的算计之中。年世兰向来骄纵,最见不得旁人得宠,甄嬛怀着龙胎,又是眼下圣眷正浓的时候,寿康宫这场风波,她怎会不来凑热闹?来了,便正好。
借着甄嬛这桩事,既能让皇帝疑心年世兰心思歹毒,连龙胎都敢动歪脑筋,又能顺势削了她的气焰,拔去这颗眼中钉。如此一来,既除了祸患,又能让甄嬛记恨年世兰,后宫里少了一个劲敌,自己还能坐收渔利,当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她指尖轻轻捻着佛珠,木珠相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只待看年世兰如何在皇帝面前百口莫辩。
年世兰猛地站起,凤钗上的珠翠随着动作“簌簌”作响,眼底的慌乱却在瞬间凝成冰棱。她先是冷笑一声,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瘫在地上的赵成松,随即转向皇帝,声音竟比往日添了三分清亮,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皇上且息怒,臣妾倒要问问赵管事——您说臣妾吩咐送螃蟹河虾,是哪个时辰?派了哪个太监传的话?”
皇后指尖捻佛珠的力道微微一收,木珠相撞的轻响里藏着分毫不乱的笃定。
赵成松是她早埋下的棋子,她借宫中琐事让心腹暗传“华妃之意”,授意其在御膳房采买中擅自添送寒凉河鲜。骄纵善妒的年世兰本就因甄嬛怀龙胎、得圣宠而嫉恨,寿康宫的场合必然会赴,一踏进来便踩入圈套——赵成松开口指认,便将“加害龙胎”的污名扣死在年世兰头上,皇帝最重子嗣,疑心种子一旦落地,其气焰迟早折损。
更妙的是,甄嬛经此一事定会恨极年世兰。后宫两虎相争,最得利的从来是隔岸观火者:年世兰失势,甄嬛树敌,二者互耗间,她只需稳坐凤椅,既除眼中钉,又弱新晋劲敌,后宫天平自然向她倾斜。
她抬眼望向殿中剑拔弩张的景象,睫毛轻颤,掩去眸底深算。这一局,本就是一箭双雕,干净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