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正殿萱妍堂的廊下,荷湘正叉着腰站在廊下,看着内务府的小卓子指挥人把半车红萝炭卸在阶前,那炭块黑黢黢的,还带着细碎的煤渣,与往年银骨炭的雪白莹润差了十万八千里。她刚要开口,瞥见宫人捧着新领的绸缎进来,料子不但比上月薄了半截,连最时兴的云锦也换成了粗制的杭绸,当即火气就撞了上来,几步冲上前拦住正要转身的小卓子,声音里满是泼辣:“小卓子!你今儿个必须给我说清楚!这炭是怎么回事?还有这绸缎!”
她一把抓过宫人手里的绸缎,狠狠掼在地上:“咱们永和宫从前用的都是银骨炭,烧起来连灰都少,怎么这月换成了这等劣质红萝炭?分量瞧着也只有原先的一半!还有这衣料,上月还能领一匹云锦做袄面,这月倒好,杭绸都只给了三尺,还薄得像蝉翼!内务府是当咱们永和宫好欺负不成?”
小卓子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千儿,眼神里带着几分轻蔑:“荷湘姑娘这话说的,奴才可担待不起。满宫里谁没听说,今岁江南江北大旱,地里颗粒无收,流民都快涌到京城了。皇后娘娘仁慈,带头减了景仁宫的份例,还传下话来,各宫炭敬、绸缎都得减半,全是为了给大清祈福,盼着老天爷降甘霖。怎么,难道昌贵人是觉得皇后娘娘的安排不妥当,对朝廷的难处不满?”
“少拿皇后娘娘当幌子!”荷湘梗着脖子反驳,声音陡然拔高,“祈福就该一视同仁!凭什么翊坤宫照样炭盆烧得暖烘烘的,银骨炭一车接一车地送?前日我去御花园,远远瞧见华贵妃宫里的宫女穿着新做的织金锦袄,那料子比咱们从前的云锦还要鲜亮!怎么,就华贵妃金贵,咱们昌贵人就得受这份委屈?”
小卓子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冷着脸站直了身子,语气也硬了几分:“荷湘姑娘这话可别乱讲!华贵妃娘娘腹中怀着龙胎,那是皇上的心头肉,皇后娘娘特意下了谕,寿康宫与翊坤宫的份例一概照旧,谁敢短了去?这是天大的喜事,跟寻常宫份能一样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萱妍堂紧闭的门窗,故意拖长了语调:“再说了,内务府办事向来按规矩来。若是昌贵人有福气怀上龙嗣,别说银骨炭、云锦,就是赤金的炭盆、江南的贡缎,奴才也得亲自捧着送来,绝不敢差半分。可如今……”他瞥了眼地上的杭绸,嗤笑一声,“既然昌贵人还没这份机缘,那也只能按规矩领份例。奴才只是个跑腿的,姑娘要是不服气,不如去景仁宫问问皇后娘娘,或是去翊坤宫跟华贵妃娘娘理论理论?”
“你!”荷湘被噎得说不出话,气得脸颊通红,伸手就要推搡小卓子:“你这狗奴才,竟敢这般羞辱主子!”
小卓子灵巧地躲开,索性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声音大得能让殿内的乌雅碧檀听得一清二楚:“姑娘可别动手!奴才说的都是实话!皇后娘娘的懿旨摆着,皇上的心思明着,奴才只是照章办事!要是冲撞了贵人,或是耽误了祈福的大事,这个罪名奴才可担不起,还得请昌贵人给评评理呢!”
他一边喊,一边往后退,故意撞翻了阶前的炭筐,红萝炭滚了一地:“得了,话奴才传到了,份例也送到了,姑娘爱要不要。奴才还要去别处送东西,就不跟姑娘耗着了!”说罢,带着手下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荷湘气得浑身发抖,看着满地黑炭与地上的粗绸,眼底满是不甘与愤懑。
“荷湘姐姐!快别气了!”昙儿听见外面的争执声,急匆匆从殿内跑出来,素色的布裙都跑得起了皱。见荷湘正对着满地滚落的红萝炭跺脚,脸色涨得像浸了血的绸子,连忙上前轻拉她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这宫门口人来人往的,要是被别宫的眼线听了去,传到景仁宫或是翊坤宫,岂不是给主子惹祸?”
荷湘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处撒,被昙儿这双常年做粗活、带着薄茧的手一碰,火气顿时转了方向,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大得让昙儿踉跄着退了两步,撞在廊下的柱子上。“惹祸?现在最难办的就是咱们主子!”她尖着嗓子呵斥,眼神里满是鄙夷,“你懂什么?从前咱们永和宫用的银骨炭,烧起来连火星子都顺溜,如今换成这黑黢黢的红萝炭,烧着怕是要呛得主子咳嗽!还有这绸子,”她抬脚狠狠碾过地上的杭绸,“上月还能领一匹云锦镶边,这月倒好,三尺粗杭绸,薄得能透光,主子下个月赴宫宴,穿这个出去,不被那些高位份的娘娘们笑死才怪!”
昙儿捂着撞疼的胳膊,小声辩解:“姐姐我知道委屈,可小卓子是陈总管的人,咱们跟他争执……”
“住嘴!”荷湘厉声打断她,嘴角撇出一抹讥讽,“就知道说这种没骨头的话!也不看看你自己,平日里去内务府领东西,被人两句冷话就吓得不敢吭声,如今倒来劝我?我看你是当惯了软柿子,也想让主子跟着你受气!”她上下打量着昙儿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裳,眼神越发轻蔑,“难怪你总被那些小太监拿捏,连句硬气话都不敢说,跟你这窝囊性子待久了,都嫌晦气!”
昙儿眼圈瞬间红了,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克制:“姐姐,我不是窝囊……上次领胭脂少了两盒,我问了一句,就被陈总管指着鼻子骂‘不知天高地厚’,回头还被主子悄悄训了顿,说别给宫里招事。咱们是奴才,哪能跟内务府硬顶?”
“呵,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东西。”荷湘冷笑一声,弯腰捡起地上的粗绸,狠狠攥在手里,布料的粗糙硌得她掌心发疼,却不及心里的火气旺,“所以才说你没用!换作是我去,定要跟陈道实理论清楚!你以为你忍气吞声,人家就会念你好?他们只会觉得咱们永和宫好欺负,下次指不定还要克扣什么!”她说着,一把将绸子摔在昙儿脚边,“要劝你自己劝去,别在我跟前碍眼!看见你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我就更气不打一处来!”
乌雅碧檀豁然掀开门帘走出来,厚重的暗纹锦缎裙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微凉的风——那料子还是当年从家里带来的陪嫁,在宫里穿了许久,边角都已磨得有些发毛。她脸色沉得像殿角积着的阴云,眼下的青黑藏不住连日的郁结。这些时日虽说因扳倒敬妃得了皇后与华贵妃的赏赐,可不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摆件,就是些难折现的绸缎,哪里填得上日常用度的亏空?永和宫本就人少,她一个无儿无女的贵人,底下宫人难免生出怨怼,只是没想到竟闹到了明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