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猛地抬头,目光直直盯着苏培盛,语气里满是压抑的火气:“朕知道!”话音落,他深吸一口气,指尖重重敲了敲御案,像是下定了决心,“你起来吧。去太医院传朕的口谕,把公孙弗和温实初立刻喊来——朕有话要亲自交代他们!”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事已至此,再多犹豫也无用,他能做的,只有把所有赌注,都压在这两位最靠谱的太医身上。
翊坤宫暖阁的银丝炭燃得正旺,暖意裹着若有似无的药香漫在空气中,却驱不散殿内隐隐的沉郁。温实初端着描金白瓷药碗进来时,年世兰正半靠在软枕上翻话本,见他来,便放下书页,语气带着孕中的慵懒:“温太医今日倒来得早,这药闻着比昨日清浅些。”
温实初脚步放得极轻,将药碗轻轻搁在床头小几上,指尖悄悄在碗沿划出一道浅痕——那是他在廊下刻意做的记号,为的是让年世兰留意这碗药的异常。他躬身行礼时,目光飞快扫过殿内伺候的宫女,见她们都规矩地站在三尺外,才缓缓开口:“回贵妃娘娘,昨日您说药味偏苦,臣今日稍减了当归用量,另添了些润肺的甘草,药性依旧稳妥。”
说话间,他抬手要揭药碗的银盖,手指却“不慎”碰倒了旁边的白瓷小碟,碟中刚剥好的杏仁撒了一地。宫女们忙俯身收拾,暖阁内一时多了几分细碎动静,温实初趁机压低声音,语气急切却克制:“娘娘,此药您今日莫急着喝。方才臣在太医院配药时,见公孙院判往药渣里添了些东西,臣虽未看清,却闻着有白芍的寒凉气——您胎气本就不稳,寒凉之物恐伤龙胎。”
年世兰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茶水晃出杯沿,溅在明黄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素来信重温实初,更清楚他从不会无的放矢,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不动声色地扫过那碗药,见温实初的指尖还在轻轻指着碗沿的浅痕,那细微动作像是在确认她是否会意,心头瞬间警铃大作——李自徽提过公孙弗是乌拉那拉氏母家举荐的人,这药里若真有问题,背后定是皇后的手笔。
“原来如此。”年世兰缓缓放下茶盏,声音依旧平和,却对着收拾杏仁的宫女道:“这杏仁看着挺新鲜,怎的掉了一地?你们仔细拾掇干净,别留渣子在地上,免得绊着人。”说着,她拿起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目光落在药碗上,语气带着几分随意:“这药刚熬好,许是太烫了,先搁着吧,等凉些我再喝。”
温实初心中一松,知道年世兰已听懂暗示。他躬身应道:“娘娘说得是,药凉些喝也不伤脾胃。臣再为娘娘诊脉,看看今日胎象如何。”诊脉时,他指尖搭在年世兰腕上,趁着宫女注意力在收拾残局,又轻声补了句:“娘娘若信得过臣,稍后便找个由头把这药倒了——臣晚些再给您重新配一副安胎药送来,只说是怕凉药伤胃,换了温性的方子。”
年世兰搭在膝上的手悄悄攥紧帕子,点了点头,声音压得极低:“有劳温太医了。”待温实初诊完脉告退,她看着宫女们将那碗药端到角落搁置,当即沉声道:“你们都退下吧,颂芝、韵芝留下守在门口,任何人不许进来。”
宫女们虽疑惑,却不敢多问,躬身退了出去。暖阁内只剩年世兰与两名心腹,银丝炭火明明灭灭,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她扶着孕肚缓缓坐下,声音平静得近乎发冷:“温太医方才的暗示太过反常,那碗药背后定有谋算。你们去偏殿守着,若他回来,直接请进来。”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温实初便提着新配的药包折返,见暖阁内只剩年世兰,便走到正中深深一揖:“娘娘,臣今日敢说这些,是赌娘娘信臣,也赌娘娘惜腹中龙胎。”他抬眼时,语气沉得像压了铅:“那日皇上召臣与公孙弗入养心殿,明面上是嘱咐‘保龙胎平安早产,为太后冲喜’,可暗地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门口,确认颂芝、韵芝守得严实,才续道,“皇后早已通过心腹给公孙弗传了话,要他在安胎药里加过量白芍、菟丝子,用寒凉药性扰动胎气。若龙胎真有差池,便将罪名推给‘娘娘急于冲喜、不顾胎气’,甚至栽赃成‘龙胎本就孱弱’。”
“皇上……他知情么?”年世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敢置信,她想起往日皇上握着她的手说“世兰,这是我们的孩子”时的温柔,只觉得心口发寒。
“皇上并非全不知情,而是选择了妥协。”温实初的声音更低了,“太后病重、朝臣以‘孝道’施压、钦天监又拿‘天象’说事,皇上夹在中间,其实皇上并非不担心您,还叮嘱微臣同公孙太医一定要谨慎用药,可他终究是把‘大清体面’放在了最前头。他以为有太医院盯着,早产未必会出事,却没料到皇后会让公孙太医私自加些药物——皇上赌的是‘万一’,可这‘万一’,却是娘娘和小阿哥的性命!”
“好一个‘大清体面’,好一个‘万一’!”年世兰猛地将桌上的茶盏掼在地上,瓷片碎裂的声响在暖阁里炸开,惊得门口的颂芝、韵芝都浑身一颤。她扶着孕肚站起身,眼底的泪水早已褪去,只恨意:“我怀着他的骨肉,夜里胎气翻腾睡不着时,他在哪?我为了保住这孩子,连最爱吃的蟹粉酥都戒了时,他又在哪?如今倒好,为了他的孝道、他的脸面,竟能把我和孩子当成棋子,拿去给太后冲喜,给大清挡灾!觉得我们可以为了他的清誉牺牲罢了!”
她垂在身侧的手无声攥紧,素色绢帕在指间扭曲变形,腕上银钏深深陷进肌肤,几乎要烙进骨血里。那双曾潋滟生波的凤眸此刻凝着冰霜,声音沉得像是从寒潭深处捞起:“我年家为他血战西北,多少忠魂埋在黄沙底下;我在深宫日夜周旋,连妃嫔间拈酸吃醋都要费心调和。可到头来——”她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笑,字字带着寒意,“哥哥和侄儿血溅刑场,族中少年少女尽数为奴,连我腹中骨肉都成了可弃的棋子。这龙椅上坐着的,果然是世上最薄幸之人。”
“娘娘!”颂芝扑通跪倒,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她衣袖,泪珠砸在青石砖上,“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小阿哥想想!这般动怒若是伤了胎气,岂不正中他人下怀?”
年世兰深深吸气,再抬眼时,眸中滔天恨意已凝成坚冰。她转向始终垂首侍立的温实初,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温太医今日冒险相告,这份情谊,本宫刻骨铭心。从今往后,我的安胎药须得你与李自徽亲手配制,亲自送到我眼前。至于公孙弗——”她指尖轻轻划过案上药盏,瓷沿突然迸开细碎裂纹,“劳你替我盯着,若他再敢在药里动手脚,不妨让他明白,有些代价,他背后那位也担待不起。”
温实初闻言,将身子俯得更低,言辞恳切而机密:“娘娘放心,臣与李自徽便是拼却性命,也绝不容奸人得逞。所有汤药剂方,臣等必会反复推敲,一味一钱皆仔细斟酌,务求既固本培元,又不露痕迹。然棋至中盘,最忌先行摊牌。帝王心术,深不可测;君臣名分,更如天堑。此刻一动,不如一静,请娘娘务必隐忍,容臣等为您……谋定而后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