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太妃闭上眼,一滴泪终于滑落,坠入衣襟,无声无息,仿佛将一生的悲怆都凝于这一瞬的沉默。风穿庭而过,吹动灵前素幡,如亡魂低语。
就在这满院悲戚、天地同哀之际,甄嬛却缓缓上前一步,裙裾拂地,声如寒泉击石:“太妃节哀。太后虽逝,可宗庙仍在,礼法未改。您既是先帝遗孀,又是亲王生母,更当稳重持身,以全皇家体统。”语气稍顿,她目光微转,如刃锋般轻轻扫过玉隐低垂的头颅,语气沉了一寸,却更显锋利:“有些话,不值一听;有些人,不值一顾。为这等琐屑伤神,反失了您的身份。真正的孝,不在哭灵伏地,而在守心如一,镇乱于未萌——乱局之中不失其志,方为大节。”
玉隐缓缓抬眸,眼中泪光未干,却已凝成冰霜,映着天边残阳,冷得刺目。她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声音轻柔如絮,却字字含针:“莫愁说得极是。可有些人,嘴上念着体统,手上却最擅拨弄风云。若真为皇家着想,为先帝在天之灵安宁,便该悄然退隐,莫让这灵前清净,再染尘嚣。否则……岂非令九泉之下的先人,徒增痛心?”
她语气温柔似水,却藏锋于绵,如丝线缠颈,不显其利,却令人窒息。那“有些人”三字,咬得极轻,却极重,直指甄嬛心口。
甄嬛不语,只静静望着她,眸光深邃如古井无波,倒映着安栖观内摇曳的烛火,也映着玉隐那张似悲似讽的脸。她的眼神里没有怒意,没有波动,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冷静,仿佛在看一个执迷不悟的棋子,又似在等一场早已注定的对局。
终于,落下了第一子。
这时,舒太妃缓缓抬眸,目光落在甄嬛身上,早已没了方才的气愤难当,只余下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与可怜,仿佛望着一个在命运泥沼中挣扎却仍不自知的女子。她轻声道:“知道我为何如此喜爱玉隐么?她的生母何绵绵与我同是摆夷罪臣之女,自幼一同长大,情同姐妹。那些年,我们一同从摆夷边境逃往京城,彼此是对方唯一能握住的暖意。而你甄嬛,也不止一次暗地里嘲讽玉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罢?可笑的是,允礼体内也流着摆夷族的血液,怎么你这次就丝毫不忌讳呢?说到底,你也是个见人下菜碟的料子而已。昔日轻贱他人血统,今日却为情所困,甘愿俯就,岂不讽刺?”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寒针刺骨,一字一句,皆是岁月沉淀下的怨与醒。
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她脸上沟壑纵横,仿佛刻满了旧日宫闱中无人知晓的悲凉。那一点怜悯,不是施舍,而是看透权谋,看透人心,也看透了甄嬛这半生挣扎,终究未能超脱的执念。
风止,素幡轻垂,灵前香烟袅袅,如魂归去。可这庭院,却比方才更冷了。
忽然,山道尽头传来急促脚步声,碎石滚落,惊起寒鸦数只。一名王府长史披风带尘,疾步而至,扑跪于地,声音微颤:“启禀侧福晋!王爷……王爷已从西南边陲之地星夜赴京,奉旨协办太后丧仪,不日即将入京!圣谕已下,请太妃与隐福晋即刻入宫,准备执礼守仪!”
众人皆惊,如风过松林,窃窃私语四起。
舒太妃缓缓睁开眼,眼中泪痕已干,神色冷峻如铁,仿佛瞬间从哀母变回太妃,威仪凛然:“允礼要回来了?”
玉隐低头应道,声音平稳,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是。王爷既奉旨入京,王府诸事皆需整顿,妾身身为侧福晋,自当回府主持中馈,安排迎驾之事。还请额娘随我先回王府,稍作休整,再一同入宫,以全礼制,不负圣恩。”
她语毕,轻轻扶起舒太妃,动作恭谨,却姿态挺直,如新雪覆枝,柔中带刚。那一瞬,她不再是那个病弱博怜的妾室,而是即将执掌王府内权、迎候亲王归京的实际主母。
她缓缓起身,目光却落在甄嬛身上,语气意味深长:“只是这观中清修之地,怕是不能再容闲人久留了。莫愁娘子,您说呢?”
甄嬛立于风中,素衣飘摇,竟笑得清冷而决绝:“丧仪将启,礼制当先。我既已自由之身,自当避嫌远退——可若有人借丧事之名,行排挤之实,那这‘礼法’二字,未免也太轻贱了。”
她转身,广袖翻飞,一步步走向山门,背影孤绝如雪:“我走,不是因你一句话,而是因我不愿在太后灵前,见这世间最不堪的虚伪。”
风起,乳白蔷薇终被吹落,坠入尘泥。
宫墙深深,秋寒渐起,消息传入紫禁城时,正逢巽风吹起。
那日,玉隐正于寿皇殿偏殿与恒亲王福晋他他拉氏商议丧仪必备的物件儿,一袭素色旗装,未施脂粉,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簪——那是允礼当年在圆明园亲手为她插上的,说是“如你一般,清冷却有骨气”。忽闻太监颤声禀报:“侧福晋……西南八百里加急……果郡王……舟覆于澜沧江,尸骨无存……”
玉隐中,青瓷匣“啪”地一声坠地,碎成数片,如心裂开。匣中一缕墨香幽幽散开,是允礼亲笔所书的《离思赋》残稿,字迹清峻,墨痕犹润,仿佛主人只是暂离,未曾远去。她怔立原地,面色惨白如纸,唇角微颤,却一滴泪也未落,仿佛连悲痛都凝成了冰。
片刻后,她缓缓跪下,裙裾铺展于地,如凋零的花瓣。她对着南方重重叩首三下,额触冰凉金砖,声如寒泉,字字清晰,字字如刀:“王爷,玉隐未能与君白首,未能伴君归途,然此心不改,生死不渝。锦水汤汤,与君长诀——此生缘尽,来世再续。”
那“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八字,如秋叶飘落寒潭,漾开无尽悲凉。她闭目良久,似在倾听风中那再也无法回应的回音。
舒太妃闻讯,悲恸欲绝,当场昏厥。醒来后,只反复喃喃,声音破碎如风中残烛:“我的儿啊……你皇阿玛早亡,我守你成人,盼你平安一世,怎料竟……竟走在我前头!”她枯瘦的手紧攥着允礼幼时所穿的绣鞋,鞋面绣着小小的云纹,针脚细密,是母亲亲手所制,如今却成了唯一能握住的遗物。泪如雨下,浸湿衣襟,她几欲随子而去,魂魄早已追赴黄泉。
就在这死寂如渊的哀恸之中,忽闻一阵稚嫩却撕心裂肺的哭喊自内室传来:“阿玛!阿玛——!”是元澈。他尚不懂生死之别,只觉满室哭声压抑,乳母抱着他,他却拼命挣扎,小手朝虚空乱抓,哭得满脸通红,声音嘶哑:“我要阿玛!我要阿玛回来!”奶娘含泪紧抱,轻声哄劝,可他依旧哭闹不休,一声声“阿玛”如针扎进人心,刺破了殿中凝滞的悲寂,更似在早已破碎的伤口上再划一刀。
满室凄凉,哀声交错——老妃的呜咽、幼孙的啼哭、宫女的抽泣,交织成一片无边的愁海。那绣鞋在舒太妃手中攥得更紧,仿佛要将儿子的童年、他的笑语、他未尽的一生,都揉进这方寸布缕之中。她望着元澈哭得涨红的小脸,忽然颤巍巍伸出手,哽咽道:“抱……抱过来……这是你阿玛留下的骨血……是他最后……留给我的念想啊……”
话未说完,泪已成河。祖孙相拥而泣,一个哭失子,一个哭失父,哀声回荡在空寂的宫室,如秋叶飘零,无人可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