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指尖将布料绞出深深的褶子,挣扎着心思一路从寿康宫走向养心殿。孝服的裙摆扫过汉白玉栏杆,那股盛极必衰的牡丹糜烂之美,在宫道冷风中更显沉郁。她明知皇上此刻或许不愿见她,却不得不来。毕竟年世兰刚诞下皇子就急着争宠,若不拦一拦,往后这后宫的天平,只会越发倾斜,压得她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殿外值守的小厦子见了她,先是躬身行礼,随即又面露难色,嗫嚅着上前:“皇后娘娘,皇上方才吩咐过,说今日政务繁忙,暂不见客……”
“暂不见客?”宜修抬眼,眼底的清冷压过了连日操劳的疲惫,语气带着中宫娘娘不容置喙的威严,“本宫是来禀报太后丧仪的要紧事,你一个奴才,也敢拦?”
小厦子被她的气势慑住,额角渗出细汗,连垂着的手都在微微发颤,只能连忙侧身让开。宜修推门而入,殿内的暖香先裹着寒气扑面而来——那是皇上惯用的龙涎香,混着奏折上松烟墨的清苦,在紫铜炭盆的暖意里融成沉郁的气息,缠在衣角,挥之不去。
养心殿陈设简素,却处处浸着帝王威严。明黄帐幔垂于龙椅两侧,绣纹暗隐,被穿堂风轻掀又落;“中正仁和”匾额悬壁,木色沉褐,烛火下笔画凝着沉肃;桌案奏折堆叠,朱批墨字交错,和田玉镇纸压着未拟旨意,旁侧官窑青瓷笔洗,青釉温润,内壁墨渍浅浅,尽是日常的威仪。
宜修不知为何陡然心虚起来,定了定神才好不容易强笑入内。靴底碾过金砖的微凉,她垂眸敛去眼底慌乱,指尖攥着的帕子又紧了几分。明黄帐幔拂过肩头,带着龙涎香的沉郁,恰如皇上此刻未言先威的目光。他正临窗批阅奏折,朱笔悬在半空,未曾抬眼,却已让殿内的空气都凝了几分滞重。她那声刻意放柔的“皇上”,竟在空旷殿宇里轻颤了一下,连自己都觉出几分底气不足。
听到动静,他头也没抬,只淡淡道:“皇后今日怎么来了?丧仪的事,不是让你全权统筹么?”
宜修压下心头郁气,先放缓了语气,上前福身时鬓边素银簪子轻轻晃动,带出几分刻意的温婉:“回皇上,丧仪诸事皆按规制筹备,断不敢有半分差池。只是前几日听闻皇上曾往甘露寺祈福,不知那边香火是否顺遂?臣妾想着,太后生前最笃信佛法,若寺中清净,往后倒可多遣人去添些香火,也算全了孝心。”她垂着眼帘,指尖悄悄摩挲帕子,话锋轻转间藏着细密心思,这后宫天平的倾斜,或许从那方清净寺宇起,就已埋下隐患。
她话里藏着试探,目光悄悄掠向皇上,却见他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波澜:“不过是顺道去看看,没什么顺遂不顺遂的。太后的香火,内务府自会安排,你不必多挂心。”
宜修心底微微一沉,面上却依旧端着平和,话锋轻轻一转,便绕到了太医院:“皇上说的是。只是近来臣妾总听闻,太医院那边有些不安分。臣妾奉旨掌六宫诸事,涉及宫中人命康健,实在不得不多问几句:有宫人回禀,说温实初温太医近来时常出宫,多以家中琐事为借口,有时一日竟要往返两三趟。臣妾倒不是质疑温太医,只是想着,他是太医院得力之人,宫里若突然有妃嫔或阿哥身子不适,他偏偏在外头,岂不误了大事?”
她说得句句在理,连语气都带着“为后宫着想”的妥帖,唯独眼底那点冷光,藏在垂落的眼帘后,没让皇上瞧见。
皇上放下朱笔,眉头微蹙,却也没多想:“温实初家中确有老亲要照料,他既敢告假,想必是安排好了院中人手,不至于误事。”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在宜修心上,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皇上对温实初的纵容,竟比她预想的更甚。可她没敢表露不满,只顺着话头往下说:“皇上体恤臣子是应当的。只是臣妾总怕底下人有样学样,若都借着‘家事’频繁出宫,倒显得宫规松散了。尤其温太医还曾照料过前朝太妃,如今这般频繁出入,传出去怕是要惹闲话,倒不如……让他暂且少出宫,专心在太医院当值,也免得落人口实。”
她刻意提“前朝太妃”,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可皇上却似没听出弦外之音,只摆了摆手,语气里已添了几分不耐:“不过是出宫照料亲人,哪来那么多闲话?皇后,你是中宫,该有容人之量,别总盯着这些小事计较,倒失了皇后的体面。”
正说着,宜修像是才想起翊坤宫的事,又补充道:“是臣妾思虑多了。对了,方才翊坤宫来人禀报,说华贵妃产后体虚,夜里总睡不安稳,想请皇上今晚去翊坤宫伴驾……”
话未说完,皇上眉心的褶皱竟舒展了些,语气里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哦?世兰刚生了孩子,身子弱,夜里没人陪着,是容易怕。朕知道了,今晚便去翊坤宫陪她。”
“皇上!”宜修再也忍不住,帕子从指尖滑落半寸,又被她猛地攥紧,声音里没了先前的隐忍,“太后尸骨未寒,宫里白幡还飘着,您纵着华贵妃邀宠也就罢了,难道连凌云峰的事,也要瞒着本宫吗?”
皇上握笔的手骤然一顿,抬眼看向她,眼神瞬间冷了几分:“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宜修往前半步,眼底的清冷彻底被怒火冲散,那牡丹花般的糜烂之美里,满是尖锐的怨怼,“外头流言物议如沸,几乎都快传遍整个紫禁城了!说甄嬛在凌云峰已有近两个月身孕,温实初近来频繁出宫,哪是为了什么家中琐事,分明是乔装成僧人,日日去给她安胎!皇上,您倒说说,这事是真的吗?”
她声音不算大,却字字砸在殿内,连炭盆里跳跃的火星都似顿了顿。
皇上脸色骤然沉凝,指尖在奏折上重重一按,墨痕瞬时晕开,目光心虚去刻意避开她的视线,语气里满是不耐与厉色:“皇后!后宫之事你当主理,可你瞧瞧自己如今的模样!不去想如何弹压流言、安稳宫闱,反倒揣着这些无稽之谈来质问朕!甄嬛早已出宫修行,怎会有身孕?温实初离宫不过是照料亲眷,你竟在此无中生有!这就是你身为皇后应尽的职责吗?”宜修望着他躲闪的眉眼,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细细碎碎,裹着化不开的凄婉,又掺着几分看透不说透的隐忍讽刺:“皇上,臣妾与您夫妻二十余年,怎会不知您的脾性呢?”
“无中生有?”宜修的声音微微发颤,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皇上若心里没鬼,为何不敢认?温实初的药方底册,凌云峰送炭太监的回话,桩桩件件都指着这事!您瞒着本宫,瞒着宗室,难不成真要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接回宫里,让这宫规、这丧仪,都成了笑话吗?”
“够了!”皇上猛地放下朱笔,语气里带着怒意,“朕既然说没有就是没有!皇后,你是太后选择的中宫,就该有容人之量,别总盯着这些捕风捉影的事计较,更别拿太后的丧仪说嘴!丧仪你用心办,别出纰漏,至于其他的事,轮不到你多问!”
可宜修的话依旧字字铿锵,砸得殿内空气凝滞,皇上脸色一寸寸沉凝如铁,指尖腹碾过奏折的纹路,藏着帝王自尊心被戳破的隐忍。他沉默良久,喉间滚出一声沉沉的叹息,先前的强硬尽数褪去,只剩几分力竭般的无奈,缓缓开口:“是,确有此事。”
宜修浑身一震,像是没料到他会这般干脆承认,指尖攥着的帕子几乎要被绞碎:“皇上!您怎能……怎能如此糊涂!甄氏是废妃,是出宫修行的人,如今怀了龙裔,传出去岂不是让宗室笑话,让天下人质疑皇家体面?更何况太后刚崩,您竟还瞒着本宫这个中宫,您眼里……还有这六宫规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