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沉默地行进在无垠的戈壁上。
连续两日的急行军,几乎榨干了每个人最后一丝力气。
白日的烈日如同熔炉,烘烤着每一寸土地,也灼烧着他们干裂的皮肤和焦渴的喉咙。
夜晚的寒风则如刀割,穿透他们破损的衣甲,带走本就稀薄的热量。
伤员的呻吟变得微弱,即便是健全的士兵,也步履蹒跚,眼神麻木。
缴获的战马成了唯一的慰藉,它们驮运着重伤员和最重要的物资,减轻了队伍的负担,但饮水依旧是最严峻的问题。
从峡谷带出的水早已消耗殆尽,沿途偶尔找到的几处小水洼,也是浑浊不堪,带着咸涩的味道,只能勉强维持不死。
绝望,如同附骨之疽,再次悄然蔓延。
“铁山哥,还有水吗?”一个嘴唇干裂起泡的年轻士兵,声音嘶哑地问着身旁的赵铁山。
赵铁山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摇了摇头,拍了拍挂在马鞍旁那几个早已干瘪的水囊,发出空荡的声响。
“省点力气,夏先生……会有办法的。”他的话像是在安慰对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队伍最前方那个始终挺直的背影。
夏明朗走在最前,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步伐依旧稳定。
他没有骑马,将那匹缴获的黑色龙驹也让给了一名伤势最重的士兵。
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时而抬头望天,观测云气与日头;时而俯身,抓起一把沙土在指尖捻磨,感受其中的湿度;更多的时候,他是在侧耳倾听。
听风。
戈壁的风永无休止,卷着沙粒,发出或尖锐或低沉的呜咽。
在其他人听来,这只是令人烦躁的噪音,但在夏明朗耳中,这风声却仿佛携带着远方的信息。
他在《无字阵典》的残篇中见过一种“听风辨位”的古老法门,并非什么高深神通,而是通过对气流、湿度、温度以及风中携带的极其微小的气味颗粒的综合感知,来推断远处的地形与水汽分布。
这需要超越常人的敏锐感知和庞大的心算推演能力。
此刻,他正全力运转着这种法门。
识海中,仿佛展开了一幅无形的戈壁地图,风的每一丝变化,都在地图上引起细微的涟漪。
干燥的西北风带来了远方的沙尘气息,而偶尔一丝极其微弱、带着些许凉意和若有若无土腥气的东南风,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丝风太微弱了,转瞬即逝,混杂在狂暴的戈壁风中,几乎难以察觉。
但夏明朗捕捉到了。他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对那丝微弱气流的追踪上。
队伍随着他的停止而停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他。
他们不知道夏先生在做什么,但一次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告诉他们,这个年轻人的每一个异常举动,都可能关乎他们的生死。
时间一点点过去,夏明朗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更加苍白。
这种极限的感知和推演,对他的心神消耗极大。
忽然,他猛地睁开双眼,眼中闪过一丝疲惫,却更有一抹锐利的光芒。他抬起手臂,指向东南方向:“那边,十五里左右,应该有水源。加快速度!”
声音不高,却如同在干涸的沙漠中注入了一股清泉。
所有人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疲惫似乎被一扫而空,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身体的极限。
没有人质疑,甚至没有人询问他是如何知道的。
信任,在一次次的奇迹中,已经变得根深蒂固。
“快!跟上先生!”赵铁山嘶哑着喉咙大喊,率先搀扶起一个几乎要瘫倒的士兵,朝着夏明朗所指的方向奋力前行。
十五里的路程,在平时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这支筋疲力尽的队伍而言,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希望是最好的鞭策,他们压榨着体内最后的力量,互相搀扶着,催促着,向着那个缥缈的目标前进。
地势开始出现细微的变化,坚硬的戈壁滩逐渐被更多松软的沙地取代,偶尔能看到几簇顽强匍匐在地的沙生植物。
又翻过一道低矮的沙梁。
“水!是水!真的有水!” 前方负责探路的士兵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带着哭腔的狂喜呼喊。
仿佛一道电流穿过整个队伍,所有人都拼命抬起头,向前望去。
果然,就在沙梁下方,一片小小的、几乎被黄沙掩埋的绿洲,如同珍宝般镶嵌在无边的土黄之中。
虽然面积不大,水潭显得浑浊,边缘的几棵棕榈树也枝叶凋零,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枯黄,但那确确实实是水!
是生命之源!
“绿洲!是绿洲啊!”
“活了!我们活下来了!”
巨大的狂喜淹没了所有人。
士兵们发出了劫后余生的呐喊,眼泪混合着脸上的泥沙滚滚而下。
他们忘记了纪律,忘记了疲惫,如同疯了一般连滚带爬地冲下沙梁,扑向那片浑浊的水潭。
有人直接跪在水边,用颤抖的双手捧起潭水,不顾一切地往嘴里灌,任凭浑浊的水从指缝和嘴角溢出,流淌在干裂的衣襟上。
有人将整个头埋进水里,发出畅快的呜咽。
场面一时有些失控。
赵铁山也激动得浑身发抖,但他还记得自己的职责,强忍着扑过去的冲动,看向夏明朗。
夏明朗站在沙梁上,并没有随着人群冲下去。
他脸上的疲惫之色更浓,但眼神却依旧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警惕。
他缓缓走下沙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片小小的绿洲。
水潭不大,水质浑浊泛黄,边缘堆积着枯枝和动物的粪便。
那几棵棕榈树长得并不健康,说明此地水源可能并不稳定,或者水质本身有问题。
四周寂静得有些异常,除了自己部下狂喜的喧闹,听不到任何鸟鸣虫嘶。
“铁山,”夏明朗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先别让他们喝太多生水,派人检验水质。立刻安排哨戒,方圆一里,重点注意那些沙丘和枯树林。”
狂热的气氛为之一滞。
赵铁山一个激灵,立刻反应过来:“都停下!别喝了!听先生命令!”他带着几个老卒大声呼喝,制止那些还在狂饮的士兵。
士兵们虽然极度渴望,但对夏明朗的命令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般的服从,纷纷停了下来,眼巴巴地看着浑浊的潭水,舔着嘴唇。
夏明朗走到水潭边,蹲下身,并未用手直接触碰,而是仔细观察着水面的漂浮物和水边的痕迹。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沙地,捻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
“取水,用火煮沸后再饮用。”他站起身,下达了最终指令,“此地不宜久留,补充饮水,稍作休整,我们尽快离开。”
刚刚松弛下来的气氛,因为夏明朗这番谨慎的举动和话语,瞬间再次紧绷起来。
希望降临的狂喜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敬畏和隐隐的不安。
在这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无情戈壁中,希望与危险,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而夏先生,仿佛总能先一步,看到那潜藏在希望背后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