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峰脚下,时光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山涧的潺潺流水,村舍的袅袅炊烟,以及远处田野间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构成了一幅宁静而朴素的画卷。林青阳与沈孤雁在这画卷一隅,租下了一家山村客栈里最为干净敞亮的客房。房间不算奢华,但窗明几净,推开窗便能望见半生峰云雾缭绕的山巅,这对于时刻心系师尊的林青阳而言,已是最好不过的落脚点。
自那日得到灰鹄先生“性命可保”的准信后,林青阳那颗如同在油锅中煎熬的心,总算得以稍稍喘息。他与沈孤雁便在此住了下来,开始了漫长而充满希望的守候。
基本上每隔三五日,天色微明,林青阳便会与沈孤雁一同踏着露水,沿着熟悉的山径,再次攀上半生峰,来到那处挂着“半死草庐”匾额的院落。每一次叩响门环,他的心中都交织着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草庐内,药香依旧。灰鹄与素心两位怪医,对待青冥子这位特殊的病人,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耐心与精湛的医术。林青阳每次探望,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师尊身上的变化。
最初,青冥子面色如金纸,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消散。但渐渐地,那骇人的死灰色从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血过多的苍白,然而这苍白之中,却开始透出一丝微弱的生机。他胸膛的起伏,也从几乎停滞,变得逐渐清晰、平稳,呼吸声虽然依旧轻浅,却已如同山间细流,绵长而不断。
看着师尊的状况一日好过一日,那被小心翼翼护住的生命之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似乎汲取着养分,顽强地壮大着,林青阳紧绷了近两个月的心弦,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笼罩在他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焦虑与阴霾,也如同被山风吹散,渐渐露出了久违的轻松。他甚至偶尔会在客栈后院,与沈孤雁切磋几招,或是独自静坐,吐纳调息,试图修复这数月来因心力交瘁和日夜奔波而耗损的元气。沈孤雁始终默默陪伴在他身侧,她的清冷与沉静,如同最好的镇定剂,抚慰着他曾经躁动不安的灵魂。
...
就在林青阳于半生峰下感受着希望滋生的同时,千里之外的帝都皇城,却因一件“祥瑞”之物的到来,掀起了另一股暗流。
约莫两个月后,经由悬镜司与云波府衙门的合力运作——其中不乏对那两名知晓内情水手的威逼利诱,确保路线无误——那具来自海外孤岛的鲛人尸体,连同那顶破损的奇异王冠,被秘密、稳妥地运送至皇宫大内深处。
一座守卫森严、气氛诡异的宫殿内,皇帝朱常澈难掩兴奋地亲自到场查看。当覆盖的锦缎被掀开,露出那半人半鱼、鳞片暗淡却依旧带着神秘美感的尸体,以及那顶由暗红珊瑚与奇异金属交织、即便破损也难掩其威严的王冠时,皇帝的眼中迸发出近乎实质的贪婪光芒。传说中的生灵,长生可能的钥匙,似乎唾手可得。
那位神秘莫测的国师,也应诏亲临现场。他仔细地检查着鲛人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片鳞甲,尤其是胸口那巨大的空洞,以及那顶王冠断裂的痕迹。他伸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轻轻拂过王冠的表面,感受着其中残留的、微弱的能量波动。一贯如同面具般毫无表情的脸上,竟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了极为兴奋、甚至带着一丝狂热与贪婪的神色。
“陛下,”国师的声音带着一种因激动而产生的细微颤抖,“此鲛乃深海灵族,其躯壳蕴藏着磅礴的生命精华与纯净的水元之力!这王冠更是了不得,似是某种传承信物,内蕴古老权柄!以此二者为主药,辅以百年灵髓等物,臣有七成把握,可炼制出真正的‘海元通天丹’!此丹效远非‘九转还童丹’可比,或可助陛下洗精伐髓,脱胎换骨,真正触及长生久视之门槛!”
皇帝闻言,龙颜大悦,连日来因服食丹药而产生的虚浮亢奋都似乎被这巨大的喜悦冲淡了几分,他抚掌笑道:“好!好!国师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朕倾举国之力,也定要助国师炼成此丹!”
然而,就在这“祥瑞”入宫,君臣尽欢之际,悬镜司之主,大太监魏无涯却面带难色地寻了个机会,委婉地向皇帝禀报了一件棘手之事。
“陛下,”魏无涯低眉顺眼,声音压得极低,“京师及周边州县,符合要求的……‘药引’……近来愈发难以寻觅,库存也已见底。而且……司内不少弟兄,尤其是底层的缇骑和部分中层百户,对继续经办此等差事……颇有微词,甚至有人暗中抵触,不愿再行采集。”
皇帝正沉浸在获得鲛人的喜悦中,听闻此言,眉头微皱。想到已有更好的药引,他便想顺势下令,停止那等容易引发民怨、甚至动摇国本的“药引”收集工作,毕竟那东西虽有效,但收集过程确实阴损麻烦。
他刚欲开口,一直静立一旁的国师却忽然出声,声音阴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陛下,万万不可!”
皇帝和魏无涯同时看向他。
国师缓缓道:“陛下,鲛人灵躯与王冠之力,固然神异,但其性至阴至寒,且蕴含着一丝不易驯服的野性。若直接入药,药性过于霸道猛烈,恐陛下龙体难以承受,更有炸炉之险。而先前所用‘药引’,其性至阳至纯,蕴含生灵初诞之一点纯阳生机,正可中和鲛躯阴寒,引导其力温顺归经,化害为宝。此乃阴阳相济,缺一不可!唯有双管齐下,方能确保‘海元通天丹’功成,否则……前功尽弃不说,恐遭反噬啊!”
一听可能“前功尽弃”、“遭致反噬”,皇帝对长生的渴望瞬间压倒了一切理智与怜悯。他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对魏无涯斩钉截铁地说道:“听见国师所言了?此事关乎朕之长生大道,关乎国运!悬镜司必须全力配合,不得有误!传朕旨意,那些不愿办事、阳奉阴违之人,尔可自行处置——或赐下‘蚀心散’,令其每月领取解药;或将其家小接入京中‘荣养’;若仍有冥顽不灵、胆敢抗命者……杀无赦!朕不管过程,只要结果!悬镜司若无人可用,那就换一批听话的!”
魏无涯闻言,身子微微一颤,深深低下头去。他那张常年不见喜怒的脸上,此刻肌肉微微抽搐,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皇命的无奈,有对同僚的悲悯,有对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的厌恶,更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寒意。但他深知皇命难违,更知皇帝此刻已完全被长生迷了心窍。最终,所有情绪化为一声艰涩的回应:“老奴……遵旨。”
...
约莫七八日后,当国师首次引动地火,以那鲛人尸体与王冠为核心,开始尝试炼制那所谓的“海元通天丹”时,远在大晋疆域另一处不为人知的秘境之中——或许是一座终年积雪的孤峰之巅,或许是一片与世隔绝的竹林深处——一位正在云床上静坐,气息渊深似海、缥缈出尘,其周身隐隐散发出的道韵,竟比之全盛时期的天人青冥子还要令人感到深不可测、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的神秘人,忽然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虚空,精准地落在了帝都方向。他那常年古井无波的脸上,首次露出了凝重与一丝悲悯。
“异族之骸为鼎炉,万民怨念为柴薪,炼此逆天邪丹……以往也不是没有狂徒尝试过,不过是竹篮打水罢了!只是这方天地的苍生何辜啊……”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与无奈。他微微抬手,指尖似乎有玄奥的符文流转,但最终又无力地垂下,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唉,可惜这‘红尘锁’……束缚吾身,不得插手凡俗纷争,只得在此观望。这‘仙缘使’的差事,一晃已是十数寒暑,也不知这纷扰红尘,何时才能得见清明?吾又何时方能回返……”
...
时光荏苒,冬雪消融,春草又生,转眼间,大半年光阴就在这半生峰下的守候中悄然流逝。
这一日,天气晴好,林青阳与沈孤雁正在客栈后院,一如往常般切磋武艺。林青阳的掌风浑厚磅礴,已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宗师气度;沈孤雁的剑法则越发清冷凌厉,在阳光下划出道道秋水般的寒光。两人身影交错,气息交融,仿佛自成一方天地。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略带稚气却充满欣喜的呼喊:“林公子!沈女侠!醒了!醒了!青冥公醒了!”
两人动作同时一滞,猛地收势转身。只见那名“半死草庐”的药童,正扶着门框,跑得气喘吁吁,小脸上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对着他们大声喊道:“师父让我立刻来告诉你们,那位老先生他醒过来了!”
林青阳如同被一道天雷击中,整个人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甚至忘记了回应,一把紧紧抓住身旁沈孤雁的手,因极度激动而颤抖的声音脱口而出:“孤雁!听到了吗?师尊醒了!师尊醒了!我们快上山!”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拉着沈孤雁,也顾不上和客栈掌柜打招呼,身形一展,便如同两道离弦之箭,朝着半生峰顶疾射而去。那药童见状,也连忙迈开小腿,奋力跟上。
山路在脚下飞速倒退。
两人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半生峰,甚至来不及平复急促的呼吸,便一把推开了“半死草庐”那扇熟悉的木门,径直冲向内侧的静室。
室内,药香混合着一种新生般的清气。靠窗的床榻上,一道身影正微微倚靠着软垫,坐了起来。
正是青冥子!
虽然他左边的衣袖空空如也,垂落在身侧,昭示着那场海外恶战的惨烈;他的面容也因重伤初愈和大半年卧床而显得清癯了许多,带着久病后的苍白。但是,那双曾经浩瀚如星海、能洞彻人心的眸子,此刻已然睁开!那目光不再有往日的迫人神光,变得内敛而温和,却依旧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智慧与历经劫波后的从容。|
他看着急匆匆闯进来、因为狂奔和激动而脸色略红、眼眶瞬间湿润的林青阳,以及他身旁虽气息微乱却难掩欣喜的沈孤雁,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清晰而温暖的微笑。
那微笑,如同冲破厚重乌云的第一缕阳光,瞬间驱散了林青阳心中积压了近一年的所有阴霾与悲伤。
“辛苦了,青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