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码头早已挤满了百姓,老的扶着身边的木桩,少的被大人架在肩头,都朝着江面望。
有老农捧着布包的炒米,踮着脚往前凑,嘴里念叨着“陛下要是饿了,吃点垫垫”。
还有妇人抱着刚满月的孩子,孩子手里攥着个小红布旗,被风吹得晃来晃去。
“是陛下的船!”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人群瞬间炸了锅,欢呼声裹着水汽飘远,连停泊的渔舟都跟着晃。
内阁辅臣冯厚敦领着张家玉、李寄等百官,早跪在石阶下,玄色朝服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打补丁的衬裤。
那是江淮大战时国库紧张,百官自愿减了月例,旧裤子补了又穿。
冯厚敦垂着头,手悄悄摸了摸袖里的急报,纸角都被他攥得发皱,心里又喜又忧。
喜的是陛下斩了博洛,江南能喘口气;忧的是九江、安庆的急报,怕是要让陛下刚回来就不得歇。
楼船刚靠稳,亲兵搭好跳板,郑森就快步走了下来。
玄铁甲胄蹭过跳板的木棱,发出“哐当”一声响,甲缝里的泥点掉在木板上。
腰间那柄腰刀的鞘上,去年江阴守城时被清军砍出的划痕,在光下看得清清楚楚。
他没看欢呼的百姓,目光直接扫过跪迎的百官,落在冯厚敦身上,声音里没半分凯旋的轻松:“冯阁老,安庆、九江的急报呢?可有新消息?”
冯厚敦心里一紧,连忙掏出两封急报,双手递上去时,指尖还沾着今早写报告的墨迹。
卯时收到急报后,他连手都没顾上擦就赶来码头了。
“陛下,勒克德浑率清军围了安庆,施琅将军说敌军有二十门红衣炮,城墙轰出两处缺口,士兵正用沙袋堵;谭泰还在九江城下,赵勇将军的急报说……”他声音压得更低。
“九江守军不足五千,粮草只够三日,城墙塌了好几处,随时可能破城。”
郑森一把抓过急报,指尖划过粗糙的信纸,纸边刮得指腹发疼。
看到“守军不足五千”时,他眉头拧得紧紧的,指节攥得发白。
离开淮安前,他明明让张煌言带两千水师、方国安领三千步兵驰援江西,当时张煌言还说“臣必尽快赶到”,怎么现在局势还这么吃紧?
是援军被堵在路上,还是兵力根本不够?
“这群鞑子,倒会捡便宜!”他低声骂了一句,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江淮刚赢,要是江西丢了,那三万多战死的弟兄岂不是白死了?
百官见陛下脸色沉,原本准备好的“贺大胜”的话全咽了回去。
张家玉犹豫了半天,才小声开口:“陛下,江淮一战破了清军主力,博洛死了,北方清军一时难南下,江西之事……要不先让赵勇将军守着,等新兵练好了再驰援?”
“等?”郑森抬眼看向他,眼神锐得像刀。
“九江要是丢了,武昌清军三天就能到南京;安庆破了,江南门户就开了!这两处丢了,江淮战死的弟兄,难道是白死的?”
他话音刚落,转身就往城里走,甲胄碰撞的声响在欢呼声里格外刺耳。
“诸位先回衙署,朕回奉天殿议事,军务要紧,贺功的事日后再说。”
亲兵跟着郑森,百官连忙起身跟上。
街上百姓还在喊“陛下万岁”,有卖糖人的小贩举着糖人递过来,喊着“陛下吃块糖”。
郑森却没心思接——满脑子都是江西的局势,直到路过户部衙署,眼角瞥见个熟悉的身影,才猛地停住脚。
那是郑承祖,穿着从三品的官服,背着手跟下属说话,嘴角还带着笑:“这批粮草要尽快调走,别误了时辰。”
郑森的脸色瞬间沉了——离开南京前,郑承祖私吞军饷,他明明让洪旭免了其官职彻查,怎么才半个月就复职了?
是谁敢在他不在时擅自做主?
一股火涌上来,他攥紧拳头,指节“咔咔”响。
可转念一想,九江还等着援军,哪有时间处理户部的事?
“陈永华。”郑森朝身后喊了一声,锦衣卫指挥使陈永华立刻上前,躬身时衣摆扫过地上的落叶。
“郑承祖复职的事,你去查。是谁批的,他私吞的军饷追回来多少,有没有牵连其他人,等朕处理完江西的事,要听你详细回话。”
他声音压得低,却带着硬气,军饷是士兵的命,这事绝不能含糊。
“臣遵令。”陈永华点头应下,眼底闪过一丝凝重,悄悄记下郑承祖的样子。
他清楚陛下最恨贪腐,尤其是军饷相关的事,郑承祖这时候复职,背后怕是有江南士绅撑腰。
只是眼下军务紧急,只能先记在心里。
郑森不再多言,加快脚步往皇宫走。
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被他踩得“咚咚”响,脑子里慢慢理清了九江兵力空虚的缘由。
江淮大战时,为凑五万兵力打博洛,他从九江调走五千精锐。
后来何腾蛟趁他不在,带三万兵攻吉安。
吉安守将刘一鹏是前明旧将,不知收了多少好处,竟开城门献了城。
江西总兵左梦庚为了挡何腾蛟,又从九江调走一万兵。
这么算下来,九江原本两万守军,最后只剩五千老弱,怎么挡得住谭泰的三万清军?
“何腾蛟这个糊涂蛋!”郑森忍不住骂出声,声音里满是失望。
“汉人不打鞑子,倒先自相残杀!忘了扬州十日、济南屠城的惨状了吗?”
他想起陈鼎的急报,说何腾蛟还在北上,要“收复南昌”,心里更火。
要不是清军盯着安庆、九江,他真想亲自去江西,把何腾蛟抓来,让他看看江淮战场上弟兄们的尸体!
冯厚敦在旁边见他急,连忙补充:“陛下,施琅将军虽兵力少,却天天用水师袭扰清军粮船,勒克德浑的粮草快不够了;马进忠的骑兵昨晚还烧了清军两座火药库,红衣炮暂时用不了。”
他顿了顿,掏出另一张字条。
“您派去安庆的援军,由甘辉的副将带队,走陆路来,预计三日内能到。”
郑森心里稍微松了点,脚步更快了。
朱雀大街尽头,奉天殿的琉璃瓦在光下闪着。
可他知道,殿里等着他的不是庆功宴,是一堆要处理的军务,是江南百姓的指望。
到了奉天殿门口,他停下脚,回头望了眼南京城。
街上的欢呼声还能听见,孩童的笑声、商贩的吆喝声混在一起,一派安稳。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腰间的刀:这安稳是三万多弟兄用命换的,绝不能让九江、安庆的危机毁了。
“传令下去,叫五军都督府的甘辉、陈豹、施显、李颙,还有兵部主事,立刻来奉天殿议事!”他对亲兵下令,声音硬得像铁。
“江西的仗,朕必须打赢,绝不能让鞑子和汉贼毁了汉家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