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着咸腥吹进舱口,陈墨站在船头,盯着前方逐渐清晰的陆地轮廓。他右手指节轻轻敲击腰牌,青铜表面温热未散。昨夜通风口飘出的烟味始终没再出现,但楚红袖带回的金属碎片上那行编码让他无法放松。
登陆船放下三艘,木板刚搭上浅滩,两侧椰林猛地涌出上百人影。他们赤膊赤足,身上画着红黑条纹,手持石矛骨刀,脚步踩在沙地上发出闷响。为首的壮汉脸上刻着火焰状纹路,高举火把指向天空,用土语吼了一声。人群立刻围成半圆,将登陆队伍逼向海边。
陈墨抬手示意后退列阵,队伍缓缓收缩成方阵,弓弩手在前,工匠与物资居中。他目光扫过对面人群,落在后排一名老者身上。那人戴着鲨齿项链,眉心有螺旋印记,拄着一根带骨刺的木杖,其余战士都稍稍退后半步。
苏婉娘从队列走出,月白衣袖被风吹得鼓动。她解开包袱,抖开一匹淡青色绸缎,撑在几根竹竿之间,搭成小片阴凉。阳光照在布面上,泛起层层水波般的光晕,像是雨后远山的雾气。
土着们动作顿了一下。
她又取出翡翠算盘,指尖拨动珠子。“哒、哒、哒”,清脆声响在紧张的空气中传开。她一边敲,一边撒出香囊里的磷粉。粉末落在沙地,在日光下闪出点点银光,像晨露映朝阳。
前方战士的矛尖微微下垂。
陈墨走上前,从怀中取出密封陶罐。他打开盖子,倒出一小撮金黄色稻种,托在掌心。然后蹲下身,将种子撒在湿沙上,又从身边取来一个竹制筒车模型,比划着提水灌溉的动作。
老者眯眼看着,嘴唇微动。
一名少年忍不住靠近,盯着那几粒稻谷。苏婉娘轻轻摇动算盘,模拟出“播种—生长—收割”的节奏。珠子撞击声清脆规律,像是农忙时节田埂上的鼓点。
老者终于迈步上前。他弯腰捡起一粒稻种,放在鼻前嗅了嗅,随后塞进胸前兽皮袋。接着举起骨杖,重重顿地三声。
所有人收回武器,后退数步。
陈墨站起身,对身后下令:“卸货,建营。”
工人们迅速行动,木箱、铁具、帐篷一一搬运上岸。苏婉娘指挥几名女眷在背风处支起布棚,作为临时粮仓。她把剩下的稻种分成小包,递给围观的妇人和孩子。那些人起初迟疑,接过之后互相看了看,有人低头摸了摸袋子,嘴角露出笑意。
天色渐暗,土着在沙滩另一侧点燃篝火。老者派人送来烤鱼和椰浆,邀请陈墨赴宴。
火堆旁铺着兽皮,陈墨坐下时,注意到对面长老的眼神始终谨慎。几个年轻战士坐在外围,手不离武器。一名少女捧着陶碗走来,跪下献上椰浆。
他伸手去接。
忽然一道金影从林中俯冲而下,翅膀扇起一阵风。一只巨鹰掠过头顶,爪子一挥,陶碗被打翻,液体泼洒在沙地上,迅速泛起细密白沫。
全场死寂。
少女脸色发白,伏在地上颤抖。陈墨没有动怒,只挥手让人取来铜盘,将残留椰浆倒入其中。他又命随行医官取少量沙土混合,观察反应。
长老低声道一句,两名战士抬来一筐野果,放在火堆边。
片刻后,医官低声回报:“含麻痹草汁,剂量很轻,不会致命。”
陈墨点头,当众说道:“你们有疑虑,我能理解。”他转身命人搬来两袋稻种,亲自送到妇孺聚集处,“这些留给老人和孩子。等新粮收成,我们再一起吃饭。”
长老沉默许久,终于抬手拍了拍胸口,又指向陈墨,说了句什么。
翻译勉强道:“他说……信任需要时间。”
当晚营地扎好,帐篷连成一片,哨岗布置在四周。陈墨在主帐内摊开地图,对照罗盘校准方位。苏婉娘进来时,手里拿着一份清单。
“粮食入库三百二十七袋,工具箱全部清点完毕,明日可开始平整土地。”她将单子递上,“女眷那边已组织起来,准备建晾晒场。”
“土着那边呢?”
“送来的烤鱼我们都试吃了,没问题。他们派了个少年过来帮忙搬东西,我留他在粮仓外守了一夜,没乱动。”
陈墨点头:“小心没错。那碗椰浆不是想杀我,是在试探我们的反应。如果当场翻脸,可能就打起来了。”
“现在他们知道我们不怕也不急。”苏婉娘说,“明天我想带些染好的‘烟雨绫’去交换椰壳和藤条。颜色越鲜艳的东西,他们越感兴趣。”
“可以。”陈墨从腰间取下青铜腰牌,倒出几粒金穗稻种,“这是第一批试种样本,你拿去交给负责垦荒的管事,叮嘱他们分三块地种,记录每日水量和发芽情况。”
“明白。”
她正要离开,外面传来脚步声。
一名守卫进来禀报:“土着长老来了,说要见您。”
陈墨起身迎出。
老者独自站在营地边缘,手里提着一盏鱼油灯。他看见陈墨,抬起左手,掌心放着一块黑色石头,形状像箭头。
陈墨接过,翻看一圈,又还回去。
长老指了指远处一片高地,做了个插旗的手势。
陈墨懂了他的意思。
第二天清晨,队伍向内陆推进三里,来到一处缓坡。这里背靠山林,前临溪流,土地松软,适合耕种。长老带着二十名族人等候在此。
陈墨命人抬出一块青铜碑,上面刻着十二个字:“大胤乾元三十七年,陈氏垦殖于此”。
他亲自将碑立起,用石锤夯实基座。苏婉娘捧来一篮稻种,撒在碑周围。长老走上前,将自己的骨杖插在一旁,又从颈上取下一颗鲨齿,埋入土中。
仪式结束,双方各自后退三步。
陈墨拿出一卷“烟雨绫”赠予长老,对方回赠一张猎豹皮和五根打磨锋利的骨矛。
中午时分,第一批田垄被犁出,木犁套着牛,沿着标记线缓缓前行。苏婉娘站在田头,手里捏着算盘,记录每一亩的开垦进度。几个土着孩子躲在树后偷看,其中一个胆大的跑出来,捡起掉落的稻种,小心翼翼放进怀里。
傍晚,陈墨巡视完营地,回到主帐。桌上摆着今日的账册,他翻开第一页,拿起笔准备核对。
这是他每晚必做的事。
刚写下一行数字,帐外传来动静。
一名守卫匆匆进来:“苏姑娘在粮仓那边被人拦住了,说是土着的一个青年要抢她手里的布匹。”
陈墨放下笔,走出去。
月光下,苏婉娘站在粮仓门口,手里紧紧抱着一捆绸缎。那青年满脸通红,嘴里喊着什么,作势要冲上来。两名守卫挡在前面,却没有动手。
她抬头看向陈墨,声音平稳:“这不是抢劫,是求婚。”
陈墨愣住。
她解释道:“刚才我去教她们用算盘点数,这小伙子把自己的羽毛项链挂在我账本上,这是他们表示心意的方式。我没理会,他就急了。”
陈墨看向青年,对方虽激动,但眼神不恶。
他转头问翻译:“按他们的规矩,女方拒绝,会怎样?”
“一般给一件礼物就算了结,若强行纠缠,会被族人驱逐。”
陈墨从腰间取下一枚铜扣,递给苏婉娘。她接过,走到青年面前,将铜扣放进他手中,又指了指地上的羽毛。
青年低头看了看,脸上涨红,随即单膝跪地,磕了一个头,转身跑开。
周围土着窃窃私语,有人笑出声。
苏婉娘回来时,陈墨问:“你觉得他们会守约多久?”
“至少三个月。”她说,“他们信看得见的东西。稻子长出来之前,就是考验期。”
“那就用三个月证明。”陈墨望向远处的青铜碑,碑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一夜无事。
第三日,长老派来一名向导,带工匠寻找水源。勘探队顺着溪流上行六里,发现一处天然泉眼,水量充足,可引渠灌溉百亩田地。
当天下午,第一批稻种正式下地。
陈墨蹲在田边,看着泥土覆盖种子。苏婉娘站在旁边,手里拿着记事簿。
“你说他们会来偷种吗?”她问。
“一定会。”陈墨说,“等哪天夜里有人悄悄刨开田垄,就是信任开始的时候。”
她记下一行字,合上簿子。
太阳西沉,海风穿过椰林,吹动青铜碑上的藤蔓。沙粒一点点覆盖碑底,像大地悄然接纳陌生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