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风停了,远处那声两短一长的铜哨散在夜色里,没再响起。我躺在土房床上,手指贴着床板缝隙,确认那枚袖签还在。背面的“钰”字刻得浅,指甲划过去只有一点滞涩感。
天刚亮,我就去了文书房。
三卷文书,照例登记。我挑了两册旧税账和一卷驿马调度令,名字写得工整,笔画不连。执役的活儿讲究规矩,写错一个字都可能被叫去问话。我把那三卷抱到案前,翻开税账,一页页看下去,眼角余光扫着门口。
没人注意我。
中午前,我把税账归还,换回两卷新的。登记簿上,我名字后面跟着三行记录,和其他人一样普通。没人知道,我真正要找的那份卷宗,此刻正锁在东侧密柜第三格,铁扣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铜锁。
夜里巡值,轮到我管后半更。
我照常提灯走过前厅,拐进侧廊,脚步声在空房里回荡。走到尽头,我熄了灯,等了一炷香,再摸黑回来。发簪在锁孔里转了半圈,铜锁“咔”地松开。柜门拉开,一股陈纸味混着霉气涌出。我抽出那卷“飞鹰-断龙岭-三年腊月”,封皮上的字迹是工整楷书,用印齐全,右下角盖着“归档”红戳。
我把它带回住处,吹灭灯,借着窗缝透进的微光翻看。
第一页是任务简报:飞鹰队于腊月十七夜入断龙岭,剿灭黑鸦寨残部,行动代号“清羽”。执行人名单列了十二个名字,我的名字在第七位,后面标注“阵亡”。
我继续翻。
战报写得详细:夜袭成功,敌寨火起,许钰琪琪率小队突入主厅,遭伏击,力竭而亡。火势失控,风助火势引燃埋伏点,全队仅两人生还。
我盯着“风助火势”四个字,指尖压住纸面。
那天没风。
我亲眼看的。雪片垂直落下,火堆的烟都贴着地走。黑鸦寨的伏兵是提前埋伏在地道里的,火也不是风点的,是有人从高处投下油罐。
这报告是假的。
我继续往后翻,发现纸张厚度不一。中间几页明显新些,边角没有磨损,折痕也生硬。我凑近嗅了嗅,墨味淡,是近几个月写的。而前后页泛黄发脆,才是真正的旧档。
有人换过内容。
我把整份卷宗默记下来,原样放回密柜,锁好。临走前,我在卷宗夹层塞进一根细草,极短,几乎看不出,只在翻动时会从侧面露出一点绿。
第二天一早,我比平时早到半刻。
密柜没动过,锁也完好。我取出卷宗,翻开夹层——草不见了。
我合上卷宗,放回原位,转身去前厅登记。路过案台时,顺手在登记簿上多写了一笔:今日查阅“飞鹰-断龙岭-三年腊月”,编号庚七。
这是破绽。执役无权自行调阅密柜卷宗,必须由考官签字。我故意漏了这一步。
当晚,我躲在档案库外的柴堆后,盯着那扇门。
三更天,门开了。
一个灰衣人走进去,肩上挎着布袋,脚步轻,但没刻意掩饰。他直奔东侧密柜,动作熟练地撬开第三格,取出那卷宗。借着灯笼光,我看清了他的脸——是昨日发我袖签的那个执役,叫庚三。
他翻得很快,重点看登记簿那页,眉头皱了一下,又翻到战报部分,停了几息,抽出一页纸,折好塞进袖袋。
他没烧,没撕,只是带走一页。
我等他走后才进去。卷宗还在,少了一页。我伸手触碰那被抽走纸张的位置,闭眼,集中意念催动影照镜。
镜面浮现。
月光下,一片荒林。庚三站在火堆前,手里拿着那页纸,正往火里送。火光映着他半边脸,嘴唇动着:“庚七不可信。”
背景里,一块残碑斜插在土中,上面刻着“归墟”二字。
画面一闪即逝。
我睁开眼,手还贴在卷宗上。火堆、残碑、那句“庚七不可信”,和断龙岭密道里的香灰味一样,不是巧合。
有人在查我,也在查这份卷宗。
不同的是,他们已经知道“庚七”有问题。
我回到住处,躺上床,没脱鞋。手指伸进床板下,摸到袖签,背面的“钰”字还在。我用指甲轻轻描了一遍,又一遍。
他们以为庚七是新人,可他们不知道,庚七从第一天起就在查他们。
我闭眼,影照镜沉在脑海深处,像一面不动的水。我不急。他们拿走一页纸,说明他们怕这卷宗被看全。怕什么,就有什么。
我开始想下一步。
第三天,我照常上班,申领三卷文书。这次,我在其中一卷《驿道修缮记录》里夹了张假纸条,写着:“庚七已查‘清羽’行动,疑与飞鹰余党勾连,建议监控。”字迹模仿文书房老吏的风格,墨色旧,像是早就写好的。
我把这卷宗放在案头,故意没登记就离开。
傍晚,我回来取,发现它已被动过。登记簿上多了我的名字和编号,但字迹不是我的。那张纸条不见了。
夜里,我没去档案库。
我在屋里等。
子时刚过,窗外有轻微响动。我翻身坐起,贴墙听着。脚步声绕到屋后,停了几息,又退走了。
我知道他们在盯我。
但这次,我也在盯他们。
第四天清晨,我提前到文书房,在《驿道修缮记录》原位留下一点香灰——和断龙岭密道里一样的气味。我用指尖蘸了水,在柜角抹了一道湿痕,看它何时干。
中午,我看见庚三来过一趟,翻了那卷宗,站了不到十息就走了。他袖口沾了点灰。
我确认了。
他们是一伙的。
他们查我,不是因为怀疑我身份,而是怕我挖出真相。
我需要更多。
当晚,我再次潜入档案库,打开密柜,取出另一份卷宗——“灰衣司人员调令,三年前”。我翻到十二月那页,找到一个名字:陆沉舟。
旁边写着:“原飞鹰副指挥,叛逃,格杀令已发,确认死亡。”
可影照镜里,那蒙面人递出任务卷轴时,右手虎口有疤,袖口绣着残月托山——正是陆沉舟的标记。
他没死。
他现在就在灰衣司。
我合上卷宗,放回原处。刚锁上柜门,影照镜忽然一震。
没有尸体,没有接触,可镜面又亮了。
残影浮现:一间暗房,桌上摊着我的袖签,背面空白。一只手拿起它,蘸墨写下“庚七”二字,笔锋顿了顿,在“七”字末尾多加了一点,像一只闭着的眼睛。
写字的人,戴着灰衣司执役的袖签,但袖口露出半枚暗纹——残月托山。
镜像消散。
我站在密柜前,手还握着发簪。
陆沉舟在灰衣司,而且,他知道“庚七”是谁。
他不是在查我。
他是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