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澜上空的风,这一个月吹得颇为喧嚣。
金丹道仙游已经结束。
一百零八名金丹修士,进去时是活蹦乱跳的人中龙凤,出来时,不知能哪怕剩几具囫囵个的尸首。
此时虚空之中,四把交椅悬停。
东首第一席,乃中州玉鼎真宗宗主,齐子木。
其人发呈碧色,面容清癯,双目似假寐,又似神游天外。
西首相对的,乃是归墟海的苟无用。
他似青年模样,肤色黑如墨玉。只静静端坐席上。
南面则是无极浩渺宫的宴游。
唯有北面首席,空空如也。
赤生魔,未至。
凡俗世间的劫厄,至此终告落幕,那场搅动四方的金丹道仙游,也随之尘埃落定。
宴游坐立难安,见侧两位大修皆是闭目养神,率先拱手开口。
“两位道友,仙游已毕,不知这魁首之位……”
苟无用忽然惊讶道。
“这一百零八名金丹修士,入此魔体,历那凡俗之厄,术法神通皆被剥夺。”
“可到头来,竟是将所有人都死绝了,死得干干净净。”
此言一出,宴游也顾不上话被打断,只急切追问。
“当真一个不剩?”
齐子木显然也被这个结果惊动了。
苟无用摇了摇头。
“倒也不是一个不剩。”
“如今这灵澜地界,尚有一人留存。其余修士皆曾先后离开此界,仙游之规既定,离界者自当失去角逐资格,自然做不得数。”
齐子木沉吟片刻,抬起手在虚空中一点。
一面巨大的水镜出现。
初时还是一片模糊,不过数息,便清晰地映照出了一方满目疮痍的天地。
正是那凡俗之厄中的灵澜国。
大地开裂,屋舍倾颓,昔日繁华的城镇化作废墟,乡野间饿殍遍地,瘟疫横行,宛若人间炼狱。
水镜的视角不断拉近,最终定格在了一处破败的镇子外。
齐子木开口叹气,声音里听不出是赞叹还是惋惜。
“这一百零七人,皆是金丹境中的佼佼者,到头来,竟落得这般下场。”
水镜的视角随着齐子木的意念流转,自那破败的镇口一路向内,最终,停在了一处半塌的祠堂前。
祠堂的牌匾早已断裂,香案倾颓,唯有那尊不知供奉着何方神圣的泥塑神像,尚算完好。
神像之下,一道身影盘膝而坐。
白裙胜雪,不染尘埃。
正是风莹莹。
她双目闭合,分明已是恢复了全盛时期的修为,甚至犹有过之。
在这片死绝了的天地间,她宛若唯一绽放的净世莲华。
宴游虽极力按捺,那份内心愉悦,却自眼角满溢而出。
“莹莹他道心素来坚毅,能于此绝境中存活,倒也不算出人意料。”
齐子木声音平淡。
“两位道友,我尚有一事不解,金丹道仙游这数载光阴,为何常有金丹修士无故殒命,死状蹊跷,纵以神通探查,亦难寻半分蛛丝马迹。”
“修士心境异于常人,怎会死得毫无痕迹?”
三人黯然,继续看向风莹莹。
水镜之中,她容颜一如往昔,从外看,完美无瑕。
然而,无人能窥见她紧闭眼帘下的那片天地。
风莹莹识海里只有一幕幕挥之不去的凡俗光景。
有永安镇的炊烟。
有猎户府邸那座不大不小的院落。
还有一个将野猪随意往地上一扔,便冲她咧嘴一笑的男人。
他看她的眼神,能让她羞愤欲死。
仙途漫漫,道心为舟。
舟遇礁石,名为陈生。
风莹莹轻颤了一下,想起了那些被囚于猎户府邸的日夜。
一抹绯红漫上她的脸颊,艳若初樱。
水镜之外,宴游看得是心花怒放。
“莹莹她定是于此番历练中,勘破了心魔,道心再进,这才会引动气血,面泛红光!”
真相则是。
仙子堕凡尘,心念一农夫。
所谓大道,不过柴米油盐,耕田犁地。
可笑仙门百年清修,不抵俗世一夕之欢。
水镜之中,风莹莹艳色灼灼,却又含几分怯意。
宴游狂喜。
“好!好啊!”
他抚掌赞叹,十分畅快。
“不愧是我无极浩渺宫的弟子!于此等绝境之中,非但未曾沉沦,反而勘破了道心关隘,修为再进!此等心性,此等毅力,魁首之位,舍她其谁!”
苟无用点了点头。
“仙游之规,存者为胜。如今确然只余她一人。按理这魁首非她莫属。”
唯有中州玉鼎真宗的宗主齐子木,淡淡说道。
“宴游道友,莫要心急。”
宴游脸上的笑意一滞。
“此言何意?莫非觉得她,担不起这魁首之名?”
“自然是担得起的。”
齐子木摇了摇头。
“规矩便是规矩,她既是最后一人,这魁首便是她的,谁也夺不走。”
话锋一转,他沉声道。
“只是苟道友方才所言,那一百零七位修士皆殒命不明,死无对证,此事处处透着诡异,绝非偶然。”
“更何况宴游的大兄,赤生魔道友,至今未至。”
宴游霍然起身,质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大兄身为云梧巨擘,行事素来随心所欲,来或不来,自有他的道理。至于那一百零七人的生死,仙游之途,本就是九死一生!技不如人,道心不坚,陨落其中,又有何可奇?”
“如今仙游已毕,胜负分明!我无极浩渺宫弟子风莹莹,历经浩劫独存至今,魁首之位名正言顺!尔等却在此瞻前顾后,莫非是想赖了这魁首?”
“来与不来,有何干系?那些人是死是活,又与这魁首归属何干?!”
齐子木闻言,反对道。
“宴游道友莫非忘了,此番仙游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借这一百零八名金丹修士悟新道则之机,以期打破云梧之限,为天下修士,共谋化神之途。”
“如今,一百零七人死得不明不白,你我连其死因都未曾探明,便要草草定下魁首,你不觉太过儿戏了?”
化神之途,缥缈如云烟,何曾有人真正踏足?
与其为一个虚无的愿景,不如先将眼前实实在在的好处拿到手。
一旁的苟无用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对争执充耳不闻。
此时,北面那张始终空悬的首席交椅之上,多了一道身影。
来人赤发披肩,身形干瘦得像熬到了头,身上裹着些黑气,明摆着是时日不多了。
赤生魔喉间阻滞,字字艰难,几近气绝。
“我时日无多…… 今日来只说一句,魁首之选作罢……”
他缓气。
“此刻如果定魁首,授机缘,必成一个怪物。我那九弟子陈根生,以五行阴干古宝为基,欲锻不朽道躯。”
“我寻不到他…… 快毁了灵澜国,快…”
赤生魔今日方知。
而那日的谈话和告诫,屡次死而复生影响于他的弟子,非李蝉,竟是陈根生。
李蝉多生蛊与数度生死,皆属云梧道则衍生物。
陈根生的生死道则,实难常理揣度。
他动辄生死死死,生生生,更有事没事用道则捏死金丹修士。
赤生魔凭《恩师录》身负万千神通,曾得仿造万蛊玄匣,坐拥诸多至宝,然直面真正通天灵宝的反噬,终究难承其重。
遂将《恩师录》及时予了陈生,只可惜,这反噬亦无从免除。
五行转,生死济。
狂风骤起,卷得灵澜天地间沙石漫天,遮天蔽日。
此际,陈根生的气息全然消弭。
自此,云梧大陆,火人绝迹,蜚蠊也不复存。
赤生魔猛地呕出一口黑血,眸中尽是苍凉。
临了临了,这般不得善终,从头至尾被一只蜚蠊算计得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