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文书脸上挂着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的笑容，话语客气，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公事公办。
陆砚池的脸色沉了下去。
孟昭南却像是没事人一样，把水杯放下，对着那文书笑了笑。
“行啊，周主任关心我们基层建设，是好事。你稍等一下，我换件衣服就过去。”
“好的，孟同志，我在门口等您。”文书点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不能去！”陆砚池一把拉住孟昭南的手腕，力气用得有些大，牵动了伤口，让他眉头紧锁。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这个周怀安，出了名的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你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他表妹下了那么大的不来台，他这是叫你过去给你下马威呢。”
“我知道。”孟昭南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轻松，“可他现在用的是公事公办的由头，我要是不去，不就正好落了他的口实？说我孟昭南不配合领导工作，藐视后勤部门。”
她顿了顿，凑到陆砚池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放心，你媳妇儿我刚从枪林弹雨里爬出来，还能怕他一个坐办公室的？”
陆砚池看着她那双黑亮又狡黠的眼睛，心里的火气莫名就消散了许多。他知道，她不是冲动，她有自己的盘算。
“去了之后，少说话。”他沉声叮嘱，“别跟他扯皮，也别跟他理论。他拿规矩压你，你就拿文件顶回去。凡事咬死了是首长的命令。他要是敢克扣你的东西，你就让他出具书面说明，说明为什么师部重点项目的物资无法保障。他不敢。”
孟昭南听着陆砚池条理清晰的分析，心里暖洋洋的。
这个男人，虽然嘴上不说，但行动上却永远是她最坚实的后盾。
“明白了，陆领导。”她俏皮地眨了眨眼，转身回屋换了一件干净整洁的衬衫，又把那份盖着红章的批地文件仔细折好，放进了口袋里。
走出家门，王虎立刻跟了上来，一脸的警惕和担忧。“嫂子，我陪您去！”
“不用，你留下来照顾你们领导。”孟昭南摆摆手，“我自己去就行。”
后勤处的办公室在家属区的另一头，是一排独立的平房。
孟昭南跟着那文书，走进了一间挂着“主任办公室”牌子的屋子。
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大办公桌，一个文件柜，墙上挂着“为人民服务”的标语。
一个戴着金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桌后喝茶。他看到孟昭南进来，并没有起身，只是抬了抬眼皮，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
这就是后勤处的周怀安，周主任。
“孟同志来了，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木椅子，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谢谢周主任。”孟昭南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小李，给孟同志倒杯水。”周怀安吩咐了一句，然后慢悠悠地放下茶杯，十指交叉放在桌上。
“今天请你来，主要是想跟你聊聊你那一百亩试验田的事。”他开门见山，脸上却带着一副“我很为难”的表情。
“师部的文件我们都学习过了，对于孟同志你这种勇于创新，积极投身我们西北建设的精神，我们后勤部门是大力支持的。”
他先是戴了一顶高帽，话锋随即一转。
“但是呢，支持归支持，规矩还是规矩。咱们营区现在物资紧张，什么都缺。你这一下要一百亩地，种子，肥料……这个缺口太大了。我这儿，实在是困难啊。”
他叹了口气，摊了摊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孟昭南心里冷笑。
她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理解。
“原来是这样啊，主任您不说，我还真不了解情况。我们家老陆天天在训练场，也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她先是把自己摘干净，顺便把陆砚池也摘了出去。
“主任，您看，我这也是响应师部号召，想为咱们营区做点贡献。战士们训练那么辛苦，总吃那老几样，营养跟不上。我就想着，能不能自己种点菜，养点蘑菇，让大家换换口味。这事儿，陈首长也是点了头的。”
她不卑不亢，把陈首长又抬了出来。
周怀安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他最烦的就是这些人动不动就把首长挂在嘴边。
“陈首长的指示，我们当然要坚决执行。”他皮笑肉不笑地继续说，“但是执行，也要讲究方式方法嘛。你那个计划我看过了，太笼统了。你需要多少锄头，多少铁锹，多少斤种子，什么品种的种子，需要化肥还是农家肥？这些，你都得拿出详细的计划书，分阶段的物资申请报告，还有成本效益分析。我们后勤部门，才能根据你的报告，走流程，向上级申请嘛。”
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全是官样文章。
普通家属要是听到这些，早就被绕晕了，只能回去吭哧吭哧写报告，猴年马月都批不下来。
孟昭南却听明白了。
这是第二招，用规矩卡你。
她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又有些为难的表情。
“哎呀，原来这么复杂啊！周主任，您也知道，我就是个同志，拿锄头还行，拿笔杆子写这些报告，我可真不在行。”
她一脸诚恳地看着周怀安。
“要不这样吧，主任。您看我需要准备哪些材料，给我列个单子。或者，您直接派个懂行的同志指导指导我？不然我这要是一个环节弄错了，耽误了给师部报功是小，影响了战士们吃上新鲜蔬菜是大事啊！”
这话，软中带硬。
周怀安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发现，自己小瞧了眼前这个女人。
她看着年轻，说话却滴水不漏，绵里藏针，让他准备好的一肚子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呵呵，孟同志真是心系大家。”他干笑两声，把茶杯重重放下，“指导谈不上。这样吧，你先回去，把你需要的物资，列一个详细的清单给我。我看看仓库里有什么，能调配的，我尽量给你调配。”
他决定换个策略，先退一步。
“那可太谢谢主任了！”孟昭南立刻站起身，脸上是感激涕零的表情，“主任您真是体恤我们基层！我这就回去列单子，保证写得清清楚楚，不给您添麻烦！”
她说完，冲着周怀安鞠了一躬，转身就往外走，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周怀安看着她的背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仅没伤到对方，还把自己给憋出了内伤。
孟昭南走出办公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跟这种人打交道，比跟敌人拼刺刀还累。
她刚走到走廊拐角，就看到孙嫂正靠在墙边，抱着手臂，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哟，出来了？我表哥没把你怎么样吧？”孙嫂阴阳怪气地开口。
孟昭南懒得理她，抬脚就走。
“切，神气什么！”孙嫂在她身后不屑地撇了撇嘴，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孟昭南听见。
“别以为我表哥答应给你东西，你就占了便宜。我告诉你，后勤仓库里，分三六九等。他答应给你，是给你那些放了好几年，都快生锈的破烂货！还有那些陈年的，耗子都不吃的烂种子！你就等着拿着那些垃圾，去地里种石头吧！我看你到时候怎么跟首长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