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土地是什么德性,军嫂们最清楚,贫瘠,干旱,能长出庄稼就谢天谢地了,三千斤这个数字,她们连做梦都不敢想。
所有人的心,再一次被陈师长的话给提到了嗓子眼。
跟在陈师长身后的后勤处刘处长和宣传科干事,更是交换了一个复杂的表情。
刘处长是管后勤的,他最清楚这些物资的价值,心里直犯嘀咕,觉得这个女同志把牛皮吹得太大了。
宣传科的干事则已经准备好了两种稿子,一种是歌颂英雄,一种是总结教训。
孟昭南站在高高的卡车车斗上,风吹起她的发梢。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俯视着下面一张张紧张又期盼的脸。
她笑了,笑得灿烂又自信。
“报告师长!”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清脆而响亮,“您问我有几成把握?”
她顿了顿,伸出了一只手,张开了五根手指。
“不是几成!”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而是我向您和组织保证,这五十亩地,只要嫂子们肯跟着我干,只要咱们的汗水没白流,秋后交到您手里的,只会比三千斤多,不会比三千斤少!”
“土豆和红薯,就是这么个好脾气。你给它一点土,它就敢给你一座金山。”
可这话从孟昭南嘴里说出来,配上她身后那小山一样的麻袋,又让人觉得,这狂得有底气,有道理。
军嫂们原本悬着的心,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好!”陈建军再次被孟昭南的豪情给感染了,他用力地鼓起了掌,“我等着你的金山。刘处长!”
“到!”后勤处的刘处长赶紧上前一步。
“从今天起,军属生产队的所有物资需求,优先保障!需要什么给什么!宣传科的同志!”
“到!”
“把你们的笔杆子都给我动起来!我要让全师,不,全军区都知道,我们西北的军嫂,是怎么靠自己双手,在戈壁滩上创造奇迹的!”
“是!”
陈师长一番话,彻底给这场轰轰烈烈的生产运动定了调。
孟昭南从车上跳下来,浑身的疲惫仿佛都被这股热浪给冲散了。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再也不是那个只想着证明自己,想要在陆砚池面前争口气的孟昭南了。
她肩上扛着的,是几十个家庭的希望,是陈师长的信任,是整个军属生产队的未来。
她不能输,也输不起。
“好了,嫂子们!”孟昭南拍了拍手,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师长给我们下了命令,咱们可不能掉链子!现在,我来分工!”
她指着卡车上的麻袋:“这些大麻袋里装的是土豆种,小麻袋里是红薯苗。土豆需要切块,红薯苗需要处理,这都是技术活,不能马虎!”
“李桂花!”
“到!”李桂花第一个站出来,胸脯挺得高高的。
“你挑十个手脚麻利的嫂子,跟我来,我教你们怎么切土豆,怎么拌草木灰!这活儿最关键,直接关系到出芽率!”
“是!”
“孙嫂!”
“哎!在呢!”孙嫂也赶紧凑了上来,脸上再没有半点之前的尖酸,全是讨好的笑。
“你带几个力气大的,负责把红薯苗从袋子里倒出来,摊开晾一晾,别捂坏了!”
“好嘞!”
孟昭南有条不紊地分配着任务,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几十个军嫂,在她清晰的指令下,迅速分成了几个小组,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
刚才还是一片死寂的黄土地,瞬间充满了勃勃生机。
陆砚池没有参与其中,他只是默默地站在不远处,看着被人群簇拥在中心,像个女将军一样发号施令的孟昭南。
他的女人,好像在发光。
就在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中,一个不速之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田埂的另一头。
是白今语。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人瘦了一大圈,脸颊都凹陷了下去,原本总是带着一丝骄傲和挑衅的神采,此刻也荡然无存,只剩下满眼的灰败和疲惫。
她的出现,像是一盆冷水,瞬间浇在了这片火热的土地上。
原本还在说笑的军嫂们,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一道道复杂的视线,齐刷刷地投向了她。
有鄙夷,有不屑,也有几分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孟昭南也看见了她,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随即又继续给军嫂们示范如何给土豆切块消毒。
白今语像是没有察觉到周围的氛围,她只是直直地朝着孟昭南和陆砚池的方向走过来。
她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最终,她停在了陆砚池面前。
“陆领导。”她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完全没了往日的清亮。
陆砚池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侧过身,将孟昭南挡得更严实了些。
白今语的脸上划过一抹苦涩,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然后,对着陆砚池,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之前是我鬼迷心窍,做了很多错事,说了不该说的话,给你和孟昭南同志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对不起。”
这个道歉,让周围的军嫂们都愣住了。
这还是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白知青吗?
陆砚池依旧没有反应,他像一尊石雕,沉默地矗立着。
白今语直起身,又转向正在低头忙碌的孟昭南。“孟昭南同志。”
孟昭南终于抬起了头,她将沾满草木灰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平静地看着她。
白今语再次深深地鞠躬,这一次,弯腰的幅度更大,时间也更长。
“对不起。”她抬起头,眼睛里泛着红,“我嫉妒你,我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周怀安能那么顺利地换掉种子,也有我在里面推波助澜,是我把你们的动向告诉了他……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我要走了。”
“回城的手续办下来了,我明天就走,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一口气说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孟昭南,等着她的反应。
按照人之常情,人家都要走了,也这么低声下气地道歉了,总该说句“算了”或者“过去了”之类的话吧。
孟昭南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她开口了。“你的道歉,我收下了。”
白今语的脸上刚刚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孟昭南的下一句话,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插进了她的心口。
“但是,原谅你?我做不到。”
白今语脸上的血色,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孟昭南站直了身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田埂。
“白今语,你嫉妒我,你给我使绊子,这些是咱们俩之间的私人恩怨。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几十户人家的生计去做你嫉妒的武器。”
她伸手指了指周围那些因为她的话而停下手中活计,满脸震惊的军嫂们。
“你看看她们,你差点毁掉的,不是我孟昭南一个人,是她们所有人几个月的辛苦,是她们孩子冬天的口粮。我有什么资格,替她们原谅你?”
“路是你自己选的,错了就是错了。道歉,是让你自己心里好过一点。但不原谅,是我的权利,也是我必须坚守的底线。”
孟昭南的话,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白今语彻底呆住了,她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周围的军嫂们,看向孟昭南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混杂着敬佩和拥护的信服。
“说得好,凭什么原谅她!”李桂花第一个喊了出来。
“就是!差点把我们都坑死,一句对不起就想完事?美得她!”
“孟妹子说得对,我们不原谅!”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彻底淹没了白今语的哭声。
她狼狈地抹了一把眼泪,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陆砚池,又看了一眼眼神清亮而坚定的孟昭南,终于再也待不下去,转身踉踉跄跄地跑了。
孟昭南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没有半分波澜。
她转过身,重新拿起一块土豆,对着还在发愣的军嫂们扬了扬。
“好了,人都走了,咱们的活儿才刚开始呢!”
她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干脆和利落。
“都打起精神来!记住我刚才说的要点,切块要均匀,每块必须带一到两个芽眼!拌草木灰的时候一定要裹匀了!这可是咱们的‘金山’,一点都不能马虎!”
“今天天黑之前,我们必须把这第一亩地,给它漂漂亮亮地种下去!”